没想到,短短十年的功夫,他二人便已如同垂暮老人。

如果白菀还在就好了。

这些年,建明帝不止一次的这样想。

每当这样想一回,他心底的愧疚便浓烈一分,如今几乎已成了快要决堤的洪水,差一点,差一点便要倾泻而出。

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只能尽可能,尽可能的将一切弥补给姜妁,只希望如此,在他百年之后若能与白菀相见,她能少怨他几分。

建明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力的摆手道:“罢了,你们二人也不过是思女心切罢了,回去吧,回去歇着。”

宁国公夫妇相视一眼,磕头行礼后相携告退。

整个宴厅彻底安静下来,这一出闹剧,毁了不少人的好心情,与之无关的勋贵大臣,无一不在翘着脚看热闹,此时却也不敢多言半句。

大理寺卿领命退下,而后便有侍卫进殿,将两人架起,摸不清状况的李美人连一句求饶喊冤都没能出口,白绾更是如同一摊烂泥,捂着脸哭得凄惨。

“去哪儿?”

侍卫正要将他们拖走,却又被姜妁开口阻拦。

“你还有什么不满!”姜妁一开口准没好事,建明帝简直忍无可忍,指着她道:“闭上你的嘴吧!”

姜妁蔑他:“儿臣不满的地方多了去了,父皇可否一一满足?”

“你……”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建明帝气结,将几案拍得震天响:“你简直无可救药!”

不止他怒火冲天,在这如同凌迟的反复折磨中,就连白绾也彻底失去理智。

傅长生手底下有不少的姑娘,无一不是与白皇后有三五分相似,她是其中生得最像的,教习教授的琴棋书画也是她学得最好,无人不说她尽得白皇后风韵。

听看守她们的番子说,就连他们奉为主的傅厂督也时常看着她发呆。

白绾被捧得越发飘飘然,后来被人送到宁国公府上做姑娘教养,过惯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日子,逐渐不甘于做个替身,她想将那死去的先皇后彻底替代,得她所得,爱她所爱。

她拼死从侍卫手里挣脱出来,指着自己那张脸,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毁了我的脸还不够吗?”

姜妁冷眼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具只会大吼大叫的尸首,咧嘴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本宫想问问你,方才你瞧见本宫鞋上这颗东珠时,在想什么?”

白绾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警惕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想。”

姜妁与她的眼眸对视,玩味的笑了笑:“没有?可是你的眼睛里写满了贪婪,你应该是在想,等你得了宠爱,区区东珠算什么,天下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尽归你手,是不是?”

这双莹莹水眸,上翘的眼角带着不自知的媚态,却亮得吓人,仿佛能洞悉人心。

白绾听着她将自己心底那一点隐蔽的贪意,如同庖丁解牛一般,一点一点剖白。

她的脸上满是七横八竖的伤痕,血迹潺潺,姜妁看不清她的脸色,也看不清她满脸的惊慌。

只看得见她手脚并用,听得见她语无伦次,不住的否认道:“没有!我没有!”

“陛下,陛下救救奴婢,公主殿下欺奴婢人卑言轻,指鹿为马,含血喷人。”

她仍旧有点儿小聪明,从方才那一阵,白绾便看出来建明帝才是明面上的话事人,而傅长生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只手遮天,而如今,只有建明帝能救她。

白绾膝行至建明帝高座下,用袖子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了一双完好无损的秋水剪瞳,教养嬷嬷曾说过,她这双眼睛,与白皇后最为相似。

果然,建明帝控制不住的,痴痴的凝望着这一双眼,白菀恨他呀,恨到从不肯入他的梦里来,他守着为数不多的回忆慰藉相思,越相思越痛苦,越想念越痛苦。

可她却不知道,白菀从不会用这般柔弱的眼光望着建明帝,她的眼神永远坚韧不屈,如同她的脊梁一般,宁折不弯。

建明帝也仅仅只痴迷了一瞬,而后便恢复清明。

他看向姜妁,沉声道:“永安,点到即止。”

建明帝此人看着城府极深,实则所思所想无非就那么几样,姜妁恨他之深自然知他之深,他并非要保住白绾这条命,只是她的脸已经毁了,好歹也还剩这双眼睛,留着也好睹物思人罢了。

姜妁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从自己发间抽出一支金簪子在手中把玩,这支金簪瞧着极其朴素,只簪头铸了一朵金莲。

她拿着簪子站起身,一步步朝白绾走去。

见她动作,白绾便惊得直缩身子,见她又朝自己走来,忍不住爬起身抱头鼠窜,她怕极了发疯的姜妁会不会又把她摁在那一地玛瑙碎片上。

建明帝皱着眉给侍卫使眼色,四周的侍卫便纷纷围拢上来。

白绾惊恐万状,误以为那群侍卫要帮着姜妁抓自己,吓得满殿乱蹿,时而踢翻座椅时而撞到宾客,惹得宴厅内惊叫声此起彼伏。

看着姜妁步步紧逼,白绾东躲西藏,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撞进男席,惊恐之下扑倒在为首一人的脚边,娇柔哀切的祈求道:“求大人怜惜奴婢。”

“好啊。”

这一声应答宛如天籁,白绾在血泪模糊间瞥见那人俊逸非凡的模样,正对自己笑得温润,忙不迭伸手想抓住这一颗救命稻草。

可下一瞬,伸出的手腕处一阵剧痛,白绾哀哭出声,往痛处看去,自己细嫩的手腕被一双玉箸紧紧夹住,整只手已经泛紫,足见力道之大。

白绾连挣扎的力气也消失殆尽,她吃着通,瘫在地上,看着姜妁朝自己走来,忍不住声嘶力竭得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持着那双玉箸的容涣温柔的笑了笑:“你惹她不高兴了。”

他没说名字,白绾却能听出来他在为谁出头。

她片刻愣神的功夫,姜妁已经走近。

容涣抬头看她,另一只手一摊,像是证明自己清白一般,无辜道:“臣没有碰她分毫,大家都看着的。”

姜妁淡漠的眼眸掠过容涣,泛起一丝涟漪,最后落在白绾身上,重归死寂。

“放过我吧,求求你,”白绾再也端不住了,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眼泪冲刷掉脸上干涸的血迹,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衣襟上,落在绒毯上。

“我不过是长了这么一张脸,我有什么错!”

她这幅模样,当真是再也没有丝毫白菀的影子了,就连建明帝也别开眼不再看她。

姜妁用簪子挑起她的下颌,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漠然道:“你生了这张脸没有错,你错在,妄图用这张脸,得到不属于你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白绾的哭嚎声戛然而止,惊恐的望着姜妁,浑身开始颤栗,连眼珠都在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你方才问本宫,毁了你这张脸还不够吗,”姜妁的手微动,金簪的尖头在白绾的脸上游弋,滑过她的伤处,痛得她呲牙咧嘴:“本宫现在告诉你,毁了你这张脸当然不够,把你挫骨扬灰方能解本宫心头之恨!”

“三皇姐,这总归是个无辜的姑娘,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远处,一道清越的男声突然响起。

“欺人太甚?”姜妁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看向出声的九皇子姜祺,咧嘴笑了一下,下一瞬就从跟在她身边的侍卫腰间抽出佩刀,朝着白绾的脖颈手起刀落。

鲜血迸溅,人头落地。

姜妁拿着弯刀徐徐转身,鲜血溅了她满身,月白的纱裙通红一片,粘稠的血从她裙摆滴落,如同地狱杀神。

“我说了,任何妄图染指我母后所有物的人,通通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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