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箴言于心不忍,去厨房给她接热水,回去路上,他听到陆仅房门打开的声音,随后想起陆仅鼻音浓重的嗓音,音量很轻,但其间的冷意听得人心寒眸酸:“在我高考前夜酒驾逃逸,这就是你死活不肯离婚的好老公,这下你满意了吗?”
酒驾,逃逸。新闻上才听过的词炸得裴箴言耳边嗡嗡直响,手中茶杯差点没拿稳。
只是他再心急,也知道现在是陆家的内务时间,他一个外人不便在场,只好停下脚步,不再靠近。
酒驾但不达醉驾标准,属行政处罚,一般情况下对子女后代的政审没有太直接的影响,但也只是对政审相对比较宽松的专业或行业而言。空飞万里挑一,政审绝对的从严,父亲酒驾还是相当大程度上拖了陆仅的后腿,面对家世清白的竞争对手,他将处于劣势。
如果陆学文乖乖束手就擒,一切还不到彻底无可转圜的地步。
可是陆学文偏偏选择了跑。
这一跑,陆仅前18年的努力都宣告作废。
其实他对母亲的埋怨是有些无理取闹的。
陆学文是他的生父,即便他出生前父母就已经离婚,即便他一天都不曾待在父亲身边,陆学文的所作所为还是可以直接关系到他从军的政审。
陆凝霜与陆学文离婚与否,都不能改变这个结局。
古代有连坐,一人犯罪,甚至可能株连九族,现代社会虽讲究个体的独立,但并没有完全摒除血脉的影响。
3岁那年,陆学文带他一起看电视,当时某个频道在放一部空飞纪录片,男人对这种打打杀杀,军队武器之类的东西没有任何抵抗力,陆学文便停下来看。
原本以为陆仅那么可能过不了两分钟就会哭闹着要看动画片。
没想到陆仅看得特别认真。
陆学文觉得好笑,问他:“你看得懂?”
陆仅懵懵懂懂地点头。
陆学文又问:“那你想不想跟电视里的叔叔一样开战斗机?”
陆仅再度点头:“想。”
陆学文把他举过头顶,在他的欢呼声中模拟飞行:“那你要好好学习啊,我们家要是能出个飞行员,真是光宗耀祖了。”
陆学文怕是早就忘了,这颗梦想的种子最早是由他亲手种到陆仅心里的。
陆仅很努力地保护视力,压制身高,不敢受伤,那么多年的小心翼翼,又如履薄冰通过了初检复检,康庄大道明明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却被种下梦想的人亲手毁掉。
最残酷的莫过于在最接近希望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
真的好不甘心啊。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迁怒陆凝霜。
为什么要嫁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迟迟舍不得和这样的男人离婚。
为什么他们母子这一生要被陆学文这样糟蹋。
“对不起,都是妈妈错了,小仅,对不起啊。等他出来我就和他离婚,以后我都听你的。”陆凝霜泣不成声,上前想触碰他,却被他厌弃地避开,她不断道歉,却也深知道歉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陆仅对母亲的迁怒并没有让他好受一点,他头痛难忍,万念俱灰,不想与外界有联络,很快便关上了门,重新落锁。
陆凝霜在房门口站了一会,轻叩了一记门,哄道:“小仅,妈妈去托关系,总有办法的,你放心。”
里面无声无息。
陆凝霜揩去眼泪,路过客厅的时候遇上站在厨房门口的裴箴言。
“陆阿姨,你有关系可以找吗?”裴箴言轻声问。
陆凝霜摇头,本不欲多说什么,但看着裴箴言真挚的眼神,她于心不忍:“陆仅爷爷奶奶和大伯早就找过了,但最近市里严打酒驾。”
“那你”
“我再去试试吧,万一呢。”陆凝霜疲倦地说道。
裴箴言:“一会我也问问我爸妈有没有路子。”
“谢谢你。”陆凝霜颔首,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点什么,“对了,你知道陆仅高考怎么样吗?”
如果空飞不能录取,陆仅得去上别的大学。
“他说没考好。”裴箴言眼神黯淡下去,说完又连忙安慰陆凝霜也安慰自己,“但具体怎么个不好法他没说,可能只是相较平时没那么好。”
陆凝霜越发难过,忍不住又落泪,但也有些不解:“交警那边明明跟他爷爷奶奶说好的,绝对不能让孩子知道以免影响高考。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裴箴言把陆凝霜送出家门,外头等候的保姆立刻前来搀扶陆凝霜。
陆凝霜见裴箴言没有要走的意思,也默许了,淡淡嘱咐一句:“我得去准备一下,辛苦你照看他。”
走关系得花血本。
她没赶人,裴箴言已经万分感激,连连点头。
风刮过连廊,掀起陆凝霜衬衣下摆一脚,裴箴言看到她深蓝色裤子上有一块不小的血渍。
他愣了一下,因为实在尴尬,便没有出言提醒,反正衬衣能盖住。
送走俩人,裴箴言顾不上现在已经是半夜,直接打电话找父母帮忙,大半夜接到他的电话,汤婉约和裴正都被他吓得不轻,听了事情原委,他们对陆仅的遭遇很是同情,但都表示无能为力。
撂掉电话,裴箴言来到陆仅房门口。
他终于又能离陆仅近一点,但是心灵的遥远并没有随着物理意义的靠近而改变。
陆仅变成了一阵风,怎么用力都抓不住。
就像他们的未来,突然间虚无缥缈起来。
“陆全,我就在门外,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里面如意料之中没有作答。
裴箴言在门口倚坐下来,沉沉地闭上眼睛,也许现在不是陆仅需要他,而是他需要陆仅。
约莫十秒后,门锁被打开的声音通过门板,清晰传递至他耳旁。
他神经一震,一时也分不清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赶忙睁开眼站了起来。
只见门从内缓缓打开,陆仅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那头。
“陆全。”裴箴言眼眶有些酸胀,只是几个小时没见陆仅而已,他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世纪。
被陆仅推开的滋味好像被全世界抛弃。
陆仅苦笑一下,半晌,抬手摸摸他的脸。
有裴箴言陪着,再加上安眠药效果,陆仅这一晚上睡得还算完整,只是梦里始终眉头紧锁,难以安宁。
哪怕知道陆仅梦里是不愉快的事,裴箴言也没打算把人喊醒,因为现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梦里陆仅至少能睡一会。
漫长的夜终于过去,太阳渐渐高升,透过没拉严的窗帘一角,一缕阳光钻进来,斜斜地落在红木地板上,无数漂浮的尘埃在飞扬。
不知道陆阿姨现在是不是在四处碰壁,裴箴言担忧地想。
忽然,他灵光一现。
随后他没有犹豫,用力推醒了陆仅:“陆全,出事了陆全。”
先前他不曾留意的细节终于穿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
陆凝霜奔波一晚上,体力不支晕倒,保姆没有陆仅的电话,又联系不到陆学文,六神无主之际,陆仅的电话宛若天降神兵。
两个多小时后陆凝霜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守在病床边的陆仅。
陆凝霜鼻子一酸,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她伸出还夹着氧饱和探头的手,想伸手触摸陆仅的头发,陆仅先她一步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说:“你什么都不要管,好好休息。”
是裴箴言回想起陆凝霜前一次肺动手术,背上就钻了孔插了引流管。
她裤子上血的位置太靠边了。
再细想陆凝霜反常在陆仅高考前失陪,她的极度憔悴,保姆的担忧和搀扶,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不是经血,很可能是陆凝霜又动了一次手术,伤口没有恢复好,从背部流下来的血。
“现在什么时候了?”陆凝霜虚弱地问,“你怎么在这,谁告诉你的?”
陆仅说:“裴箴言猜到的。”
听到裴箴言的名字,陆凝霜失语,片刻,她闭上眼睛,轻声肯定:“箴言是个好孩子。”
陆仅也有好一会没有说话,再开口,却是开门见山:“你知道了,是不是?”
陆凝霜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呼吸加重不少,氧气面罩上弥漫起一阵水雾。
陆仅继续问:“因为这件事,所以你的肺又复发,是不是?”
母亲昏迷期间,他什么都从医生那里知道了。
她熬到不能再熬才来的医院,那天跟他告别的时候,她的两只肺加起来只有一只肺正常一半的大呼吸困难,生命亮红灯的情况下,她还在替他考虑,怕影响他高考的发挥,故作轻松地告诉他她要回娘家陪外婆。
她现在躺在这里,全拜他所赐。
而他在她拖着病体不顾一切前来关心他的时候,自私地用最残忍的话刺伤她。
压抑数月的情绪喷涌而出,家里桩桩件件的事彻底把陆凝霜压垮,她背过脸去,崩溃痛哭。
“妈妈对不起。”陆仅的声线也有轻微的哽咽。
听到道歉,陆凝霜转过头来看他,青筋暴起的手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可以改吗,可以不喜欢男生吗?你们你们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啊,你让我怎么面对他,怎么面对他的父母啊。”她语不成句地问,“你能不能改啊小仅,就当妈妈求你了,我对儿媳妇真的没有什么要求,我保证我将来会当一个很好相处的婆婆,但是能不能是女生。”
陆仅不敢在这个时候继续刺激她,但也无论如何不想否认裴箴言。
他只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陆凝霜明白了答案,她眼底希冀的光芒熄灭,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陆仅喉结滚了滚,尝到喉头猩甜的滋味,他闭眼,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能说的只有致歉:“真的对不起。”
那一声耳光抽在陆仅脸上,更千倍百倍抽在陆凝霜心上,她慌忙拦住他的手,费力抬起身抱住他,盐水针头、氧气罩、氧饱和探头纷纷从她身上掉落。
“不是你的错。”她用力抱着他的脑袋,像小时候抱着他,“你的人生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决定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她语气绝望却又温柔,绝望是留给自己,温柔则留给他。
像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一样,不假思索地站到了他同一边。
“妈妈不能接受,不是你的错,是妈妈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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