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晌午难得起了些轻风,将五柳村陶家宅子门前的一双残缺的白对联吹的哗哗响。
厨下,一身素服的陶蓁(zhen)系着一张破围裙,刚刚拌好馅料、擀好几十个面饼,院门上挂着的那对锈迹斑驳的铜环被“啪啦啦”拍响。
陶蓁匆匆拉开院门,见门外站着位身段敦实的圆脸农妇时,双眸不由眯了一眯。
如果她继承的原身记忆没有错乱,此人她识得,王氏。
依血缘,她该尊称一声“伯娘”。
依心情,她想招呼一声“滚”。
平日里这位长辈但凡出现,如狼似虎的目光定然要先盯着破败的陶家,从里到外细细看上一遍;再叙一叙原身儿时走丢又被王氏寻回来的恩情;最后离开时不是要顺走一把盐,就是一个腌菜坛子,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她原本顺势便要关院门,再看了王氏一眼,已在舌尖上的那个“滚”字便收了回去。
不对劲。
今儿王氏的一对三角眼盯着的不是这破败院落,猥琐目光竟是落在她身上。
且看此人要出什么幺蛾子。
院门大大敞开,陶蓁唇角笑意闪动,“伯娘快请进,早就盼着您呐。”
王氏却不着急进去,只细细打量着自家侄女儿。
白面皮,瓜子脸。弯弯柳叶眉长可入鬓,一双杏眼转动间顾盼生姿,鼻梁高挺,莹润嘴唇未曾涂抹口脂也殷红如樱桃。
简简单单的一根麻花辫,只在发顶插着一朵白花,可这副小狐狸精的模样和她那个短命娘还真是越长越像。
极好,长的好就容易嫁出去,她今儿这一趟就算没白来。
王氏眼珠子四转,正要开口,鼻翼忽然翕动,吃惊问:“什么味道?竟如此之香?”
自然是香的。
为了调制馅料,不过两文钱一斤的白米,陶蓁配了胡椒、花椒等十余种香辛料调味,配了豉油、鸡汤增鲜,配了提前炸好的猪油渣增加肉味,还配了葱段和时鲜蔬菜解腻。
等上了蒸笼出了热气,那时候还要更香。
王氏顺着香味一路进了伙房,待看清香味的来源是面板上那一钵乌漆嘛黑的东西,再细看里面有米有菜还有肉,吃惊之余立刻试探:“蓁姐儿又在哪本书上看到了什么古方,竟要亲自动手试做?家里银子本就不凑手,哪里能经得起你这般浪费。”
陶蓁含羞抿了嘴,“又被您笑话啦。书上说,这叫‘米盒子’。”
米盒子和韭菜盒子做法类似,以腌制、调味过的生白米为馅儿,包进面饼中,面饼对折,上下边沿捏住折出褶皱。但并不用下锅炸,却要上锅蒸。蒸好的米盒子有肉有菜有米有面,能吃饱、滋味好,还不怕随身携带被油渍弄脏衣裳,最适合出门在外之人当干粮。
王氏哪里关心这玩意儿叫什么。
她关心的是银子!
陶家二房这几年穷的叮当响,粗粮都吃不饱,哪里来的银钱买肉。若这银子是借来的,方才她一提及,蓁姐儿就该会解释一二。可完全没有。可见这银子并非外借,而是自有。
思及此,王氏的心里愤恨连连。
当年她那曾当过几年尚书却早早告老归田的公爹分家时看起来一视同仁,大房二房的一样多。可分的只是农具、田地、破家具,一个值钱宝贝没有。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曾当过尚书的人没存下银子,谁信!铁定是私下里偏了二房。
三四年前小叔和弟媳接连病故后,她回回前来都恨不得把这宅子的耗子洞都探究清楚,可除了蓁姐儿视作宝贝的书,什么值钱玩意儿都未瞧见过。
此刻看着眼前满案板的食材,再看看蓁姐儿包盒子时手上动作娴熟灵巧,可见她猜得半分没错——公爹当年定然悄悄给二房留了大笔金银,就藏在这宅子里。
蓁姐儿平日关起大门来不知偷食了多少好东西,可笑自己回回来连一点端倪都未发现,还为顺了一把盐、扛走一只腌菜坛而沾沾自喜,真真是蠢。
想到今儿的来意,王氏暗自冷笑。
吃吧,等老娘忽悠着你嫁出去,你村口的那两亩上等地外加这个宅子全都要归老娘,到时候我掘地三尺也要寻到陶家的传家宝,金山银山都用不尽,还缺这两口肉吃?
她眼皮一耷拉,摆出一副哀荣,开始为自己做铺垫:“你爹娘也故去三四年了,明儿你除下孝衣,只怕不日官媒就会上门强行给你配婚事……都怪那丧良心的李家人,他要是不退亲,你又怎会落到着急找婆家的田地。”
“哎……”陶蓁顺势幽幽叹口气,“若阿公还活着,我们陶家又何至于此。”手底下包米盒子的动作却不停。
这米盒子只馅料滋味足还不够,面饼讲求松软弹牙,包好后需尽快下锅蒸。若在外放的久,表皮皴裂,卖相难看不说,口感还要打折扣。
王氏见她一钓就上了道,心中得意,继续铺垫:“你的亲事伯娘一直放在心里。可你也知道,你年已快二十,又被退过亲,想在这两三个月里寻个头婚、家世好的人家,真是难上加难。你满月时家门口来了个算命先生,说你十九岁上有一劫,过了这个劫将大富大贵不可估量。近来我一直寻思,算命先生说的这‘一劫’,该是指李家退亲之事,可这‘大富大贵’要应在何处呢?”
陶蓁心道,指得怕是她要靠卖吃食发家致富之事?那算命先生小嘴真甜,会说话就该多说些。
王氏此时忽而不提陶家事,开始聊起了八卦:“邻村朱二郎的婆姨生娃儿难产一尸两命,今儿出殡下葬,正好请我去吃酒。你猜怎么着?”
陶蓁忙碌的手一顿,灼灼目光终于盯上了王氏。
近了,王氏饶了好大一个圈子,这是要讲到正题上了。
王氏受到这目光的鼓舞,只觉成功在望,喜的打了个尿噤,“竟是朱二郎托请我向你提亲,原来你那‘大富大贵’,是应在了他身上。这朱二郎你许是不知,在城里经营个卖肉摊。二十五的汉子好生能干,一年里杀猪卖肉至少能赚百八十两,你过去就能穿金戴银,果然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陶蓁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王氏的来意。
狐狸尾巴在这儿等我呢。
王氏以为陶蓁不识得这朱二郎,那实在是不了解她那位侄女儿。
原身在旁的事情上记性一般,可凡事一旦沾上个书,便能记一辈子,也因此在这五柳村早早便有了个“女书痴”的名头。
数年前,原身与朱二郎曾有过一次接触,是那朱二郎打着相赠“千年难遇奇书”的借口,骗原身看过一本春·宫。原身受此羞辱,一直将此事记在心间。
作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官后代,原身在少女时代之所以能和一个杀猪匠碰面,那也并非巧合,而是因为……
“侄女记得,那朱二郎像是与您有亲?伯娘介绍亲戚给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王氏见她竟知道,干脆认下:“确然是我王家的一门远亲,算是知根知底。如今你爹娘不在了,你嫁给自己人,有伯娘照应着更放心。”
陶蓁对这王氏的无耻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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