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往往就是这样,以为自己隐藏很好,对方看不出喜恶,完全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自以为是。
如同四姑娘和齐佑之间关系。
齐佑相貌周正,但和一身书卷气的齐贤相比,少了几分矜贵,多几分市侩,而且他喜欢斜眼打量人,给人感觉傲慢又轻佻。
这就是齐臣相偏爱齐贤,不喜欢他的缘故。
但齐佑早比齐贤心思活络,不爱死读书,所以他很早就看出四姑娘不愿嫁齐家,而且找人查探得知,之前齐府送她的东西,一律被她送进当铺,折成现银。
齐佑从那一刻开始打心里瞧不起四姑娘。
在他的记忆里,温伯公出手阔绰,不谈其他,就书房里名贵字画,随便挑一样,都是上品之作,绝非用银钱衡量的古玩字画。
这事是从他哥哥齐贤嘴巴里知道的,齐贤生前就酷爱字画收藏,三不五时向温伯公讨教一二。
现如今,温伯公才走多久,温府落魄到这个地步?
齐佑将信将疑,瘦死骆驼比马大,难道温府穷成这样?
还是四姑娘虚荣、自私又小气?
齐佑寻思,齐淑妃好歹是齐家人,怎么选这么个女人联姻,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四姑娘也不是全无用处。
四姑娘和齐淑妃打小认识,她愿意出钱出力一趟趟往宫里跑,为他仕途前程,齐佑何乐不为。
不喜欢归不喜欢。有人上杆子替他操心,他绝不拦着。
于是只要四姑娘进宫找齐淑妃的头一天晚上,齐佑必定和颜悦色,轻松把人哄得开心至极。
隔天四姑娘一定会想尽办法讨好齐淑妃。
但比心思,她远不如齐淑妃这些年在宫里练就一身本领。
齐淑妃因长期侍奉保和殿,明里暗里告诉萧璟,杜皇后的所作所为,时间长了,她立场鲜明,自皇后党覆灭后,便搬入景阳宫,封为正宫娘娘。
终于脱离杜家的压迫,守得云开见月明,彻底扬眉吐气。
四姑娘十分艳羡,尤其景阳宫里的小玩意,不但做工精湛,镶金和缀宝石的装饰,看得她只瞪眼,就是燕都最好的银楼,也没见过这等成色品相的宝石,更别说工艺。
齐淑妃坐在皇上新赐的鹿角椅上,用茶盖拂了拂清绿的茶汤,瞥了眼喜笑颜开的四姑娘,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淡淡道:“四姐姐若喜欢,本宫赏给姐姐了,拿回去便是。”
四姑娘一愣,把手里精巧的玉香壶扬了扬,有些不可思议:“娘娘把这个赏给妾身了?”
齐淑妃笑而不语。
一旁的宫女立刻给四姑娘递眼色,示意赶紧磕头谢恩。
四姑娘会意,忙过来磕头,喜滋滋把玉香壶揣进怀里,又给刚才的宫女回递个眼神,不露声色摸了摸袖子,示意两层意思。
第一,谢谢提醒第二,银钱带来了。
四姑娘为了齐佑的前程,可谓煞费苦心,她虽然在杜夫人庇佑下长大,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姑娘,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对深宅大院里的手段耳濡目染。
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她懂,所以不惜重金买通伺候齐淑妃身侧的一个宫女,就怕自己在宫里失了礼数,得罪人都不自知。
然而齐淑妃压根没把四姑娘的伎俩放在眼里。
她品着新进贡的蒙顶甘露,好似话家常:“四姐姐,按规矩,本宫应该称你一声三嫂,可本宫觉着这样叫生分,还是叫你四姐姐亲切。”
四姑娘连连点头:“娘娘说得是。妾身不习惯嫂子这个称呼。”
不知四姑娘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齐淑妃身边的几个宫女偷偷捂嘴笑,自古俗礼,女子嫁夫家,女子改口称夫君的父母为父母,夫家上下亦对新过门的媳妇改口。
不改口是几个意思?
不承认四姑娘是齐家人?
这话没谁蠢得问出口,反正四姑娘对“四姐姐”这个称呼没意见,其他人只当她看笑话。
至于四姑娘,她一门心思扑如何为自己丈夫仕途铺平道路上,所有专注都在齐淑妃身上。
齐淑妃说着可有可无的体己话,听起来又像关心不已:“四姐姐在齐家住的惯吗?堂哥对你可好?”
四姑娘点点头,好不好都说好。
然后她见齐淑妃脸色还好,想提一句齐佑升迁的事,可又觉得直接说,目的太过明显,没话找话:“淑妃娘娘,妾身前几日见到一件新鲜事。”
齐淑妃不以为意,敷衍哦一声。
四姑娘继续说:“温婉蓉”
齐淑妃瞥一眼。
她立刻改口:“婉宜公主今时不同往日,她夫君为护国大将军,听闻结识不少达官贵人。”
齐淑妃饶有兴趣看过来:“说来听听,都有谁?”
四姑娘正想说,倏尔看见刚才递眼色的宫女,轻轻摇头,皱皱眉头,示意别说。
可齐淑妃还等着回话。
四姑娘一时懵了,到底说是不说,怎么说,心里还在盘算。
齐淑妃嗯一声:“四姐姐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四姑娘一脸不明地收回目光,干笑两声,挑重点说:“妾身撞见两次,婉宜公主和大理寺卿两人在午门外说话。”
“就这事?”齐淑妃没觉得什么稀奇,“她身为官夫人,又是公主身份,和认识的大臣点头招呼不过礼仪之交,四姐姐不必大惊小怪。”
四姑娘讪讪笑了笑,偷瞄了眼宫女,见对方垂眸,知道话题就此过去,忙岔开话题,说最近天气炎热,请齐淑妃保重身体,别中暑气一类不疼不痒的关切话。
她想出师不利,赶紧撤退。
然后喝完茶,吃完糕点,起身告辞。
齐淑妃没留,叫人送客。
四姑娘走到宫门外,就溜进一个僻静的甬道,等了一小会,就见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跑过来。
“方才真要谢谢姑姑提点。”四姑娘边笑,边把怀里一张折好的银票拿出来,悄悄塞到对方袖子里。
宫女拿人钱财自然不能白拿,开口道:“温夫人,您下次当着娘娘的面儿,千万别提婉宜公主的事。”
四姑娘听懵了:“淑妃娘娘和婉宜公主以前关系很好啊,怎么又不能提了?”
宫女不想说两人之前的过节,就说前几日发生的事。
织造局做的一批进贡的团扇,太后好心,叫那几个常来仁寿宫走动嫔妃挑扇子,齐淑妃一把没看中,独独看中放在红木盒子里的,找太后要,太后没给,笑说红木盒子里是给婉宜公主留的。
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然而出了仁寿宫便有看不惯齐淑妃的妃嫔,借着刚才扇子冷嘲热讽,说她不自量,敢和公主争东西。
明里暗里讽刺齐淑妃出身卑微,以色侍人,迟早色衰爱驰。
气得齐淑妃一宿没睡。
她心思,什么婉宜公主,当初温婉蓉在温府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被几个嫡出姑娘欺负得像小媳妇,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现在没人提及这些事,不就因为做了将军夫人,一夜恢复皇室身份吗?
成了真正的麻雀变凤凰。
她倒好,飞上枝头,三不五时陪在皇上身边,还有贱人嘲笑她身世。
因为后宫嫔妃都知道,不管是杜皇后覆灭前,还是杜皇后覆灭后,就算皇上喜欢,独宠不会超过三个月。
齐淑妃不过当初运气好。三个月内怀了龙嗣,才比别人多了一段时间专宠。
最后还是遭杜皇后毒手。
小产后,皇上冷了她三个月,连句慰问都没有。
齐淑妃想,当初她和温婉蓉都是姑娘时,各自在府里被主母压得抬不起头,如今物是人非,能摆脱过去卑微只有温婉蓉一人。
人比人,气死人。
加上两人之前关系就出现裂痕,新仇旧仇一并算在温婉蓉头上。
“原来是这样啊。”四姑娘听明白原委,点点头,对宫女说,“谢谢姑姑告知。”
回去的路上,四姑娘倒很是开心。
她本就讨厌温婉蓉,如今齐淑妃也讨厌,两人共同讨厌一个敌人,才好拉进关系啊。
四姑娘边寻思,边哼着小调出了宫。
快进入三伏天的燕都,如同巨大蒸笼,火辣辣的太阳把地面烤得烘热。
四下除了明晃晃的阳光就是聒噪的蝉鸣。
四姑娘嫌热,要车夫抄近道,从千步廊横穿过去,经过枢密院门口时,覃炀正叫人清理树上的蝉。
他一连三天热得没睡好,温婉蓉养伤,不能给他打扇,他上半夜睡里屋,下半夜热醒,又换到堂屋的摇椅上,屋门大开,没有一丝风,热得骂娘,现在听见聒噪就头疼。
宋执也怕热,趁一早出去外协办完事回来,就见中庭一群人拿着长篙子围着树敲敲打打,寻思肯定是覃王八的馊主意,一脸坏笑跑到他屋里。
再看他一脸倦容,一肚子男盗女娼,没一句正形:“又干了一宿没睡?身体大不如从前啊。”
覃炀烦得很,又没精神,懒得嘴炮:“你滚不滚?”
宋执答得自然:“不滚,不滚。”
边说,边自来熟倒两杯凉茶过来,自顾自喝一大口,缓口气说:“你不是要我去查刺客的事吗?听不听?”
“有屁就放。”
宋执贱不过:“你刚才不是要我滚吗?”
“你他妈!”覃炀一下子从太师椅里坐起来,操起桌上的东西准备砸过去,就听见门口一声轻咳。
下属默默拿批文进来,默默退出去,生怕覃将军手上的铜制压纸砸自己身上。
砸身上还好说,不幸砸中脑袋,立马开花。
宋执只等人走后,啧啧两声,揶揄他:“你看别人都怕你,人缘差。”
覃炀哼一声,要他快滚。
宋执喝饱水,缓过劲,自然不留。
但走到门口,又被覃炀叫住。
他敲敲桌子:“话说完再走。”
“你不是不听吗?”
“谁说老子不听!快说!”
宋执每次逆毛摸,摸得覃炀变脸,就消停了。
“黑市的人透露小道消息,说人可能就在粉巷。”他拖个椅子过来,软骨头一般窝进去,“但消息可不可信,不好说,另外有人说刺客来头不小,不想惹麻烦。”
言外之意,不想趟浑水。
覃炀听了,沉默片刻,问:“都黑市谁说的?”
宋执耸耸肩:“还能谁,不就是以前那几个王八蛋。”
“所以没收钱?”
“估计是这个原因。”宋执别别嘴,“黑市的规矩你知道,他们不愁钱,就怕没命拿。”
眼下死马当活马医:“粉巷那边你熟,查到什么线索?”
宋执摆摆手:“查个屁,粉巷多少楼牌,大大小小少说上百家,你叫我从哪查?”
“再说,你也知道粉巷水深。”
覃炀没吭声。
宋执接着说:“依我看,要么直接把事情捅到上面,由大宗正院上报大理寺彻查,要么息事宁人继续等,我估摸他们敢冲着皇家去,上次没得手,还会犯事。”
“真不怕死啊!”覃炀感叹,闹不明白,“在燕都,皇城根脚下夜袭皇室宗亲,不要命了?城门一关,瓮中捉鳖,一个都逃不掉。”
宋执扬扬眉:“既然敢做,应该有万全之策,能进城,就有办法出城。”
说着,他脑袋往椅背上一靠,翘起椅子两条腿,来回摇晃,难得说句正经话:“我跟你说覃炀,燕都的繁华都是表面,就跟苹果一样,烂从芯开始。”
覃炀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宋执坐起来,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在粉巷天天醉生梦死,能知道什么,不过姑娘们嘴杂,经常说些有的没的,哎,我倒觉得你抽空也去逛逛,不睡姑娘,听听小道消息也好,你说你整天跟温婉蓉关在屋里,所有消息都闭塞。”
覃炀知道宋执的意思,问题他真去了,跟温婉蓉说听小道消息,她能信?
八成骂他鬼扯。
“这事以后再说,”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温婉蓉还在养伤。”
宋执点点头,鲜有没拿温婉蓉取笑他。
反正刺客的事,在粉巷这条线索上搁浅了。
宋执本想说什么,忽然瞥见覃炀桌上的批文,微微一怔。拿起来快速扫了眼,视线转向覃炀:“皇上的扩疆之战,真要打?”
覃炀啧一声:“你当皇上说着玩?”
宋执放下批文:“你带军?”
“老子跑的掉?”顿了顿,“你也别想跑。”
宋执眼珠子都快翻出来了:“就不能让我过几天消停日子?前年去疆戎,去年去樟木城,今年去哪?一出去几个月,粉巷的姑娘都快忘了我。”
“你有银子,她们就记得你了。”覃炀又拿了另一份批文给他看,特意点了点,“今年从这发兵。”
宋执认真看了看:“雁口关?”
覃炀单眉一挑:“白纸黑字,不都写着吗?”
“雁口关离疆戎没多远啊。”
“是没多远,但雁口关那边比疆戎难打。”
宋执想起来:“哎,我记得没错,你爹是不是在那边没的?”
覃炀不想提起这事,默认。
宋执觉得自己嘴欠,提什么不好,提覃炀的伤心事。岔开话题,继续说批文上的内容:“什么时候出发?”
覃炀说不知道:“之前杜子泰把各驻点粮草调配胡搞一通,现在要重新调整,老子天天搞这事,八百里加急分发各个驻点,要他们上报当地情况,我在等回信。”
说起调配,宋执想到另一个事,起身重新倒两杯茶来:“城郊的布防也要重新调整吧?”
覃炀拿起茶杯,刚灌一口进去,赶紧放下,骂了句操:“你不提醒,老子都忘了!”
他快速翻出一份批阅好的公文,拍到宋执身上,宋执接住,问是什么。
覃炀:“你提交布防改革,我看了,一个字没改,就按你说的做。”
宋执哦一声:“我以为这事不用我管了,幸亏问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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