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瞬间为之一滞。
“咱们初次见面,应该是那次下着雨的时候吧?我确实察觉到金钟铭代表好像对我有些什么。”孙石熙低头笑了一下,依旧是风度极佳。“但还真没想到自己会被你这种大人物所警惕我有什么被警惕的价值吗?”
“当然了。”金钟铭坦然答道。“我这人之前主要在娱乐圈里打转,所以当时我最畏惧的人就是刘在石,而现在我又认识了孙主播,您作为新闻界的刘在石,同样的被韩国人所无条件的尊崇,那当然会被我所警惕!而且这里咱们多扯一句,我再畏惧刘在石,他也终究是我少年相识的至交,是我的在石哥,所以畏惧了也就畏惧了,根本用不着警惕的,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害我。可要是只见过寥寥几面的孙石熙主播,以你的声望和民众对你的信任,万一被你针对了,岂不是要无端受到名誉上的损伤?”
“这么说,倒是我让金钟铭先生对这部纪录片产生不良观感了?”孙石熙难得苦笑了一声。“其实,只要金钟铭先生心中无愧,何必在意我们这些喜欢较真的媒体人?”
“说实话,我最讨厌你们的就是这一点。”金钟铭无奈的摇摇头。“想拷问别人无愧,总得先证明自己无愧于心吧?”
“金代表什么意思?”孙石熙面色微微一变。
“钟铭,这里就我们四个,咱们坦诚一点无妨的。”崔岷植在一旁插了句嘴。“莫非你知道点什么?”
“不不不。”金钟铭连连摇头。“你们不要误会,孙主播前后得罪了这么多实权人物,甚至早年为此入狱,他要是有什么把柄早就被拎起来吊着打了,哪里轮到我在这里瞎说一气?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孙主播,你这人虽然到目前为止行事都颇为公道,但是并没有经过足够的时间考验”
此言一出,孙石熙默然无语,一旁的宋康昊则是心中微微一动,崔岷植却瞬间无语了:“胡扯什么?孙石熙主播从事新闻业几十年,你自己都说了,他很早之前就因为报道政府的不端行为被关押,这还叫没受过足够的时间考验?”
“崔先生,你误会了。”孙石熙本人倒是依旧保持了冷静。“金钟铭代表的意思是说,我虽然年轻时就扬名,但真正在新闻界出人头地,却是从李明博政府执政初期开始的。换言之,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固然有可能是针对社会的不公和政府的无能,但也有可能是受某些政治势力的操纵,纯粹的针对现在的保守派执政党而已所以,金代表代表担心的是,我只是个假装代表了公正的政治工具,是用来引他上钩的。”
崔岷植本能的回头看了眼宋康昊,这让后者难免有些难堪。
“其实,真要是像宋康昊前辈那样立场坚定,人尽皆知倒也罢了。”金钟铭也忍不住跟着看了眼大饼叔。“怕就怕欲盖弥彰,表面公正,私下偏颇我要是因为这个稀里糊涂的就被拖下水,岂不是太亏了?”
孙石熙依旧没有动气,他微微一笑,似乎准备再解释一下。
“诸位,你们的意思我很清楚的。”金钟铭直接抬手制止了对方说话,干脆直接表态了。“这种制作粗糙,话题性远大于艺术性和商业性的所谓纪录片,想要突破政府的阻挠上映并造成社会影响,必然要有大院线从排片角度进行支持。而乐那边且不说跟总统关系如此紧密,就说你们背后的中央日报,亲日的背景和乐天的广告费也摆在那里,你们根本就没法子从他们那里打开缺口所以,你们只能找我。”
孙石熙的表情难得为之黯然了起来。
“但是,”话到这里,金钟铭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也家大业大啊,不说电影这边,釜山、仁川两地,多少人靠我吃饭呢,我要是因为这个东西被卷进入到政治攻讦中去,连累自己,也连累了这么多人诸位于心何忍呢?”
这就是很明确的拒绝了,三个带着纪录片过来的人各自无言,纷纷起身,但金钟铭依旧坐在原处,这个态度,似乎是铁了心的要把这个烫手的纪录片给推出去。
“钟铭。”崔岷植起身后往门口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停下来多说了一句话。“其实对我来说,之所以主动向你介绍这部纪录片,并不是多么推崇这个潜水钟和他救援意义,也不是想鼓动你参与到什么政治攻讦中去,而是因为正如纪录片最后那段显示的那样,现在李忠仁先生已经被一些半官方的媒体给污蔑成了阻挠救援的人咱们摸摸良心,无论如何,这个李忠仁先生总是一个抱着救人心思的好人吧?说到立场偏颇,那些人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就把一个好人抹黑成这样,难道就不偏颇了吗?”
金钟铭扭头看了看对方,欲言又止,而且终于还是面无表情的再度闭上了眼睛。
崔岷植无可奈何,只能选择和其他二人一起转身离去,偌大的放映室里一时间只剩下了金钟铭一个人,扶着额头,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样。
万籁俱寂,鸦雀无声,隔了不知道多久,才忽然有人小心的敲响了放映室的大门。
是贾潮。
“代表?”贾潮略显小心的朝那个似乎是睡着了的人影喊了一声。“你找我?”
“几点了?”金钟铭睁开眼睛,却被头顶的灯光刺激的连眨了好几下。“刚才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忘了看时间帮我关灯。”
“晚上九点多。”贾潮赶紧答道,然后立即按照吩咐给关上了灯。
“我是上午来的,换句话说,我在放映室里呆了九个多小时?”黑暗中,金钟铭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有些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叫你来是有个想法”
“您说。”
“首先你要帮我找个人。”金钟铭如是吩咐道。“你亲自开车去他家里找他,不要打电话,找到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就偷偷请他去个随机而又隐蔽的地方地方你自己定就好,然后再联络我过去,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贾潮立即答应道。“保证不会有人发现,那具体是找谁?”
“找咱们朴总统最忠心不二的心腹,青瓦台的郑虎成秘书。”金钟铭平静的答道。“我要跟他说点事情。”
贾潮点点头,退出了放映室,走前没忘记帮自家代表贴心的关上门。
而黑暗中,金钟铭也再度闭上眼睛,眯了起来。
就这样,时间转眼间来到晚上十一点,就在b大楼斜对面那家米粉店里,三个人相向而坐,赫然是之前去找金钟铭帮忙却铩羽而归的那三位。
“小院线的朋友们也不愿意帮忙。”宋康昊有些丧气的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肉丝米粉,虽然累了一整天,却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欲望。“个个都说自己家小业小,不敢折腾你们说,金钟铭是家大业大不敢折腾,他们是家小业小不敢折腾,那到底是家大业大的顾虑大,还是家小业小的顾虑大?又或者说,只要青瓦台的那位还在,那不管是谁都心存顾虑?”
“我倒是觉得,单讲这部纪录片,那位金钟铭代表未必就怕了青瓦台。”孙石熙微微一笑,却依旧保持了风度。“他拒绝我们的理由未必是言尽其实,一定有什么隐情的,只是人家没有理由跟我们解释而已。”
“或许吧?”宋康昊再度叹了口气。“说不定有什么需要政府保证的在建大项目呢!手机移动银行的监管条例?淘宝物流的仓储占地?中国市场的开拓?我闭上眼睛都能说出来一大堆合情合理的可能性来这就是大财团跟权力的天然契合。”
“其实以我对钟铭的了解。”崔岷植也忍不住插了句嘴。“他也不是什么冷面冷心的人,世越号的事情肯定也让他有所触动,只不过他这人很讲实际,而这部纪录片主要还是在揭露政府救援不力,对救援本身毫无意义。”
“但是救援已经结束了,除了追责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吗?”大饼叔黑着脸反驳道。“其实我也知道他是个不错的人,甚至可以说整个韩国都难找这样的好小伙。但说白了,人家终究是要当财阀的,心里想的再好,跟我们再交心,也终究还是会在行动上和青瓦台那些保守派走到一起的。”
崔岷植没说话,一时间场面颇有些尴尬。
“其实不管如何了。”孙石熙适时的插了句嘴。“现在的问题是,从金钟铭这样的院线巨头,到下面的小院线,所有人都确实是有所顾虑的,那这个纪录片到底还要不要搞?我之所以建议李尚浩记者剪辑成纪录片的形式,就是因为电视台那里的路已经被政府下手堵死了,根本播不出去!而如果现在电影这边的路也被堵死了,那是不是这么大的韩国,连几十分钟亲手拍摄的真实影像都播不出去了?”
崔岷植和宋康昊一起紧锁眉头其实,他们之所以愿意为这么一部各方面价值都不高的纪录片奔走,世越号事故本身的惨烈和所谓的事情真相,乃至于个人的政治立场当然都是很强力的理由,但是孙石熙这个问题的分量以及带来的某种行业责任感,却也是丝毫不弱的。
不管这个纪录片本身如何,如果它连公映的途径都找不到,那韩国电影人自诩的立身基础在哪里?
从这个角度来说,拒绝了这部纪录片的金钟铭无疑是犯了个天大的原则性错误。
“韩国电影不会因为政治原因拒绝任何一部影像作品的。”想到这里,崔岷植非常坚定的予以了回复。“这是从反日运动时就建立的原则,韩国电影从诞生之日起就有了这种基因,然后光头运动、反配额运动、组建电影人联合执委会,大家一步步走过来,这种坚持是渗入到整个圈子整体中的,不会因为某一个强力人士的态度而有所改变。”
“我也有个想法,”宋康昊也跟着点了下头。“电影圈子里有很多路可走,直接公映这条路被堵死了,我们还可以试着走另外一条路,不过需要点时间”
话刚说到一半,孙石熙的手机就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而这位韩国新闻界的刘在石正准备按掉电话认真倾听宋康昊的想法时,却是被来电显示给弄的愣了下神,然后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选择了接听电话。
“怎么了?”等电话刚一挂断,宋康昊就主动问询了起来,因为他察觉到对方在听了电话后,情绪明显有些波动了起来。
“刚刚发生的事情。”孙石熙收好手机,虽然语调从容,但脸上的儒雅却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青瓦台那边突然以吊销新闻执照这种最直接的手段,给我们b电视台下了最后通牒电视台那边说他们无可奈何,所以把李尚浩记者给直接解雇了。”
说完这话,孙石熙和宋康昊几乎是本能的一起看向了米粉店斜对面的b公司大楼临近午夜,这栋大楼的大部分楼层和房间都已经黑灯瞎火,只有少部分房间还对外闪烁着光芒,宛如一个让人摸不透、看不清的巨兽一般矗立在那里,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过来一样。
至于崔岷植,他突然开始面无表情的低头吃起了米粉,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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