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书眉死在那一场爆炸里,在最后关头,她假装跟着沈毅逃跑到门口,然后用最大的力气将沈毅推出门外,自己抱着那一箱子炸药灰飞烟灭。

终究。她没舍得杀了沈亦,选择自己一人赴死,了却残生。

一场旧时光里的恩怨情仇,就那样结束在那场爆炸里,成为了灰烬。

沈毅没有太多的言语,虽然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但言语中的悲戚和难受不言而喻,憔悴的面容在白纱布的映衬下,格外的苍白无力。我没过多的提及有关纪书眉的事情,但纠结之后,仍旧没忍住问了沈亦一个问题。

彼时。他坐在我是身边,正细心地喂我一碗清粥,一勺接着一勺,温柔细致。我怔怔地看着他疲倦却明亮的眼睛,脑海中不断闪现爆炸之前,他凛然对纪书眉说的那一句,“清秋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其实正是这一句话,叫纪书眉清楚了这么多年的怨念,都是机缘巧合下的误会,误会解除,她才在最后关头,放弃拉着沈毅一同赴死。然而,那一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喝了小半碗粥,我没胃口再喝下去,沈毅因为我不舒服。眉头微蹙关切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说着,骨节分明的手便伸过来,轻轻试了试我额头,我淡然一笑,摇摇头,抓住他的大手紧紧握住,迟疑了一两秒,我终是迎上他的视线。问了一句,“沈毅,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能对我说实话吗?”

沈毅望着我,眸子沉了一沉,那一丝目光里迅速闪过的考量叫他点头道,“好,你问。”

“你说贺清秋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是真的吗?”

说话时,我紧紧追随着沈毅的视线,生怕错过什么,他不是擅长说谎的人,究竟说的是不是实话。看眼睛便能分晓。

他眉头微蹙,薄唇紧抿,神色刚毅,寒星般清冷的眸子里没有多余的情愫,听完我的问题,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那当年你为什么不一回来就告诉她?也许你当时告诉她了,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只是惋惜现在的状况。即使我讨厌她骗我,害我们陷入险境,可说到底,她还是个可怜人。也许当初你对她讲了实话,便不会有今天的悲剧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为什么不告诉她?”我着了急,脱口而出。

当时情急,而我也不是站在纪书眉那一边的,可现在想想,对沈毅的某些做法,我表示很不理解。分明一句话就解释清楚的事儿,他一直藏着不说,才叫纪书眉误以为他变了心。即使当时的纪书眉已不是往日的纪书眉,可有沈毅的爱在,她不会小气到容不下贺清秋。一个对她永远构不成威胁的贺清秋,她不至于痛下狠手。

见沈毅没回声,我又追问,“贺清秋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不该来的,为什么要留着让人痛苦?”也许我这么说,会让人觉得残忍,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可那孩子本来就是耻辱所来,留着贺清秋看了也不高兴,日日提醒自己曾经受过的侮辱?

沈毅深深看了我一眼,轻声叹息,他将瓷碗放回床头的托盘中,然后回头将我的被子掖好,才缓缓开口说,“当年清秋家人为我而死,留她一人孤苦伶仃,就随我一起,同我出生入死多年。云岭一战,她为了救我,误入敌人的圈套,被人欺凌,等发现怀了孩子时,本想打掉,但郎中说她体弱,打掉孩子的同时也会危及她性命,孩子只能留下清秋恨极了肚子里的孩子,好几次寻死觅活,她全家为我而死,她又为我受辱,我怎可”

“我在她父母坟前发过誓,这辈子要好好照顾她,却不想发生了这种事。事关女儿家清白,而她肚子终究是藏不住,我对她说,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养,我娶她,并且这辈子不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只能成为永恒的秘密。清秋知道我在江城有订过亲的心上人,即使我答应娶她做姨太太,她也不愿意住进将军府,给我和书眉心里添堵,说什么也要一个人住在外宅。我没办法对书眉解释,只告诉了她清秋的身世,请她谅解。可我没想到,书眉早就不是以前的书眉,她的各种流言蜚语纷至沓来,我当时就乱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从前的她单纯善良,温柔可人,可我多次回来撞见她辱骂殴打下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模样我旁敲侧击说过几次,他却以为我有了清秋,便厌烦了她。渐渐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直到她和孟浩源在卧室苟且,刚好被我撞见,我才震怒了。她不单单个孟浩源苟且,而且企图偷走印鉴,和孟浩源一同谋害我,将我赶下马。可即使是那样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要杀她,是她要杀我,慌乱自保中,那一枪打中她胸口,才去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自责中,所以当在梨园看到你第一眼时,我以为看到了当年的书眉,清水出芙蓉,干净纯洁。所以不管你曾和顾清源订下过亲事,说什么也要娶你!”

沈毅一直站在窗前,娓娓道来当年往事。窗外有微风,一阵阵清扬起丝绒窗帘,轻舞飞扬。清风还舞动了他的衣抉,给他清俊刚毅的面孔添了几分清冷。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沈毅会选择三缄其口,只字不提贺清秋的伤疤,以沈毅的性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誓言既然立下了,便怎么也不可毁掉。我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只觉得心里阵阵难过,他宽阔的肩膀不仅要挑起百姓的安宁,还有情义的担子。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宁愿自己受苦委屈,也不愿意陈述往事,毁了贺清秋的清白。

选择之所以为选择,就注定了要失去。

他选择了保全贺清秋的名声,便注定要失去纪书眉的信任。

“那贺清秋后来去了哪里?”纪书眉害她丢了孩子,贺清秋应该不会有恨,这个身世凄惨飘零的女人,最后去了哪里?

沈毅转过身来,拿起了衣架上的披风,走向我说,“孩子没了,清秋并不伤心,那本来是一个耻辱的遗留,但那一次,叫她从鬼门关走一圈回来,一场大病后,她不愿意留在江城,留了书信,叫我不要找她,一个人走了。我爹以为,是清秋害我和书眉不和,一直不接纳她,几次三番派人来逼迫,”沈毅轻轻笑了笑,说,“其实哪里需要我爹逼迫?清秋早就想走了。”

他将披风放在床上,掀开被子拉我起床,细心体贴地为我穿上外套,将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这还不算,愣是要给我套上披风,领子处一圈貂毛,看起来像个穿金戴银的富婆,臃肿华贵。

“所以,你爹就是为了这事儿跟你划清界限的?”我瞪着双眼,任随他给我穿衣打扮。

我寻思着,以沈毅的倔脾气,宁可打掉牙往肚里咽,也不可能告诉沈老爷子纪书眉做的错事。他是有情有义的血肉之躯,不是自私自利的薄情小人。若他连这点气度都没有,怎能服众?

沈毅只点了点头,不想再说这件事,朝我笑了笑,说,“外头下雪了,我带你出去看看。月棠说院子里的腊梅开得很好,我猜你一定喜欢。”说着,他伸出手,摊开手心向我。

人要识趣,他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再问,只恬淡一笑,爽快地扣上他的手,一同踏雪寻梅去了。

十二月的江城,渐渐的有雪了,一片片雪花漫天飞舞,不细不密,触手可及,接在手掌心,不一会儿便化掉了。这个时节,开着的是腊梅,嫩黄色的花骨朵儿错落有致地爬在红褐色的枝干上,傲雪挺立,些许绽开的花蕾让沾了雪,倾吐芬芳,整个花园,暗香浮动,和着初雪的味道,恬淡远适,叫人流连难忘。

沈毅拉着我的手,慢悠悠走在雪中,四处冰凉,唯有手心被他一点点捂热。

那个初冬的黄昏,我们两个人心里带着对逝者的感伤,无言漫步。

自那一日后,我和沈毅便再也不提关于纪书眉的一切,但她好像成了我和沈毅的一副催化剂,一记警钟,无言地提醒我和沈毅下意识握紧了彼此的手。

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能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一个,才是永恒。

纪曼柔是在三天后回来的。

我站在露台上,见是林家少爷送她回来。林少爷十分绅士,替她开车门,扶她下车,问声细语的关切。纪书眉一袭素色旗袍,藏蓝色呢绒大衣,头发挽在脑后,一点点缀也无。她表情极其寡淡,只对林家少爷微微笑了笑,挽着林家少爷的手,踏进了洋楼。

适时,月棠推开露台的门,轻声道,“小姐,纪小姐回来了,您要下去看看吗?”

我想了想,最终点头。

沈毅说,纪书眉将纪曼柔软禁在张妈的家中,由张妈的儿子看管着,她趁夜里人睡着后逃走,体力透支,最后晕倒在大街上,恰好被夜行的林家少爷看到,带回了林公馆。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她知道纪书眉的事后,沉默了许久,不肯说话,在林公馆休养几天,才想着回来。

月棠扶着我下楼,远远便看见林家少爷握着她的手,见我下楼,林家少爷站起身来,礼貌问候道,“沈夫人,您好。”

“林少爷不必拘礼,请坐。”我微笑着抬了抬手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曼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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