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趣的,是楼檐上悬挂着的许多铜铃。风雨一至,铜铃便会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声,令人流连忘返。

那书生似也已被这眼前烟雨、耳中清鸣所陶醉,倚着栏杆不肯动,连雨湿透了衣衫都似乎没察觉到。

楼下的两个人却没有赏雨的念头,他们在聊天。

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书僮打扮,该是随那书生来的。另一个有七十多了,是常年负责打扫风雨楼的老张。

“你们相公好兴致啊。”

老张抱着扫帚坐在小板凳上,好像感到很冷,连脖子都缩进了衣领里。

小书僮轻声笑道:“你老还不晓得我们相公的性子?

春天不去赏花,要赏河水。说是春水别有一种韵味夏天不在水榭纳凉,偏要跑到太阳底下晒,说是夏天的太阳最够味儿。秋天赏石头,冬天赏雪的,一年四季,可把我给害苦了。”

话虽这么说着,他面上的神情仿佛却在炫耀着什么。

老张笑道:“你们相公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大诗人。

大诗人嘛,性子总是与旁人不大一样,要不怎么叫大诗人呢?”

小书僮的胸脯马上向前挺出了不少:“那是。”

好像老张夸的是他,而不是他们相公似的。

世上本就有这么一种人,当别人的奴才,却觉得比干别的什么行当都要了不起。

见老张没有接着往下捧,小书僮似乎觉得有些不过瘾,使站起来,看看楼外,道:“今儿的雨不错。”

他的意思是把老张的思路引到“我们相公”赏雨上来,好再听听老张的吹捧。

老张却叹了口气:“就是太大了些。”

小书僮有些吃惊又有些生气、有些得意地道:“我们相公就喜欢这样大的雨。相公说一般的人只配赏蒙蒙细雨,雅是够雅的了,但还没有体会到雨的真味。比方说以这样的大雨入诗,才是真本事。我们相公说,古往今来只有苏东坡那首什么诗里的白雨跳珠乱入船才可称得上是极品,可那又怎及在咱们风雨楼上赏雨的神韵呢?”

老张似乎也被书僮的高见折服了,呆了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嘟嚷道:“可今年的早稻算是泡汤了,唉!”

人家跟他谈诗论文,他却只顾着地里的稻子。

小书僮撇撇嘴,觉得跟这种浑身上下没一根雅骨的人实在没什么可聊的。想起相公一直站在楼上没下来,便瞪了老张一眼,轻手轻脚地上了楼。他知道相公在诗兴大发的时候,是最忌讳有人大声说话的。

小书僮一上楼,便发现相公还是站在老地方没动,一身青衫已经湿透,不由哑呼一声,旋即又捂住了嘴。

相公虽然常发痴,可也总不至于痴到这个地步啊!

小书僮不敢上前提醒相公。他知道,相公发痴的时候,最见不得人打断他的诗兴。

相公果然在吟哦着什么,但不像往日那么摇头晃脑,意兴陶然。

小书僮不禁侧耳细听,想从风雨声中分辨出相公的诗句来,但听了不一会儿就怔住了。

因为相公一直只念着三个字,三个莫名其妙的字,跟赏雨完全无关的字:

“黑月亮,黑……月……亮……”

黑月亮?

黑月亮是什么?

是月亮吗?

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小书僮这么问自己。想了半晌,他才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想破脑瓜也不会想出什么来的。

他突然觉得,还是跟老张聊天好得多。

无论如何,稻子泡汤就是比“黑月亮”实在得多,好懂得多。

齐云山妙严寺,此时也笼在茫茫的烟雨中。

雨中佛寺,别有一种意绪。

禅房里却有两个老僧在下棋。看他们瞪大的眼睛和深皱的老脸,好像棋下得很艰苦。

执白棋的老僧拈起一子,却迟迟没有拍下,思虑片刻,才悄然叹了口气:“算了吧。”

执黑棋的老僧也嘘了口气,将快凑上棋枰的头抬起,直起腰,也说了一句:“算了吧。”

沉默。禅房外风雨如磐。

白棋僧者闭目半晌,才缓缓道:“不知道那件事究竟怎么样了?”

黑棋僧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嘴唇也忍不住抖了起来:“想起来就……让我……让我……”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棋盒,一声脆响之后,棋盒碎裂,盒里的棋子也已变成了一堆细细的黑砂。

白棋僧叹道:“你还是这么容易冲动。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才是。”

黑棋僧突然跳了起来,大吼道:“我没有师兄那么好的耐性。这件事本来就该让我去查!”

白棋僧半晌无语。黑棋僧已气得在房里打转转,不住咬牙切齿:“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这件事实在太过突然,也实在太离奇了,你我二人似乎……不宜出面。”白棋僧有些无奈。

“你不就是怕跌了齐云二神僧的名头吗?”

黑棋僧冲口而出,但马上又后悔了,哼了几声,闷闷地坐了下来。

又是沉默。

风雨却更狂了,似是想要掀倒佛寺。

白棋僧突然仰天浩叹:“黑月亮啊,黑月亮……”

两位老僧的眼角,竟都似已沁出泪花。

可这世上,又有什么能令武林中人人敬仰、武功卓绝的齐云二神僧相对流泪的呢?

洗苏小筑四周的奇花异草,全被暴雨打得不成样子了。

婢女小红顾不得风狂雨骤,一头扎进雨里,把栽在盆里的花木往屋里移,至于栽在地里的,只好由它去了。

但即使大部分花木都是栽在地里的,也有三十九盆小姐最喜爱的盆花要搬。

小红一个人冲进冲出,全身已湿得跟没穿衣服似的,口里不住抱怨:“小姐也真是的,今儿怎么又不心疼花儿了,也不来帮忙!”

小姐今儿也确实很怪,早上不知在外面听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就坐着发愣。

小红好不容易搬完花,嘟着嘴儿进了里间,却见小姐还是坐在那里,低着头想心事,跟没听见她走进来似的。

小红不满地低哼了一声,正欲去换衣裳,小姐却开口了:“你先别走。”

小姐的声音好似没有往日那么清脆悦耳了。

“干什么?”

小红恶声恶气地问道,态度很不礼貌。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敢对小姐如此无礼,只有小红不在此列。

小姐今年芳龄二八,小红却已有二十八了。小姐几乎可说是小红一手带大的,关系自然不同。

可小姐今天的脾气显然很不好:“叫你别走就别走,我有话问你。”

小红气道:“你没见我一身都湿透了?有什么话等我换好衣裳再问吧!”

小姐也火了:“你就在这里换,一边换我一边问。”

于是小红只好一边解衣,一边听小姐说话:

“你比我大些,你以前听说过黑月亮没有?”

小姐说到黑月亮,声音有些颤抖,好像很害怕。

小红已脱得一丝不挂,正毫无顾忌地用干丝巾抹着丰满成熟的胴体,听小姐问过了,才漫声道:

“没有。什么黑月亮?是月亮吗?月亮怎会是黑的呢?”

小姐沉默半晌,幽幽叹了口气:“是啊,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小红有些诧异了:“你今天是怎么了,有心事吗?”

小姐又不理她了,顾自沉吟:

“月亮怎么会是黑的呢……?”

崩溃的叶铭,能否走出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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