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月萧抱着暖炉坐在马车里,纤瘦的身板不耐寒,因此车上特地安排了御寒结界。

方越吟很不耐烦跟他在一起,坐在马车另一侧,保持着最远距离。

常服打扮的侍卫在外面驾车。

马车渐渐驶出了宫门,车轮滚过地面,发出沉闷而平稳的隆隆声。

盛月萧自从来了侍神界,还是头一回出宫。

不禁道:“君上打算带我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盛月萧没再多问。

想了想,索性闲聊几句:“听说君上似乎是个天资百年难遇的奇才,修为极高……若是跟神明比呢?”

方越吟看他一眼。

“不逊于神明。”

盛月萧悠悠瞥着他脸侧,目光毫不避讳地黏在对方脸上:“咦?真有这么厉害?”

方越吟以为他是在仰慕自己,又嫌弃他没见识,傲慢冷哼了声:“你以为凡人真有这么弱?凡人也有灵脉,若是天资优越,便可比肩神明,天资稍差的人付出数倍的努力也是一样,只是他们不愿努力罢了。”

“……哦。”

盛月萧若有所思。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想这些了。

马车逐渐出了城,走的是崎岖不平的小道,车轮咯噔咯噔的响,盛月萧坐在车里左摇右晃,不出半刻,脸色便泛白了,纤瘦的身骨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胃里一阵翻滚,扶着窗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方越吟斜眼瞥着他,简直觉得难以置信:“盛月萧,你也是个男人?这点颠簸都受不了??”

盛月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

他都这样了,这个男人居然还在嘲讽,真是可惜这么美一张脸,居然长在了狗身上!

盛月萧没力气跟他争执,索性破罐破摔。

借着马车颠簸,往狗美人那边一倒!

“——盛月萧!!!”

方越吟忽地发出一声惊怒,眼里的嫌恶简直要化成实质,鸡皮疙瘩疯狂往外冒,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马车随着他的动作“咣当”一声,剧烈晃动,险些把盛月萧颠飞出去。

好在盛月萧早有预料,揪住了他的衣襟没撒手。

“盛月萧,松开你的脏手!!”

方越吟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衣裳被扯到变形,气血飙升,瞬间气成火.药包,浑身气息砰砰爆炸!正要抬脚将人踢开,膝盖忽然被盛月萧给按住了。

盛月萧此时正“不小心”枕在他的腿上。

手掌按住他几欲踢人的膝盖,力道不大,缓缓叹了口气,露出恰到好处的虚弱:“你好小气,本座又不是故意的。”

方越吟炸得更厉害了。

他瞥了一眼盛月萧骨骼纤细的手,觉得膝盖隐隐发痒,转眸狠瞪了盛月萧一眼。

瞪完忍不住又瞥了眼手,深吸口气,再狠瞪他一眼。

外面驾车的侍卫终于忍不住询问:“君上,可需要停车,让上神歇息一下?”

“歇什么!”方越吟恨不得砍了自己双腿,脖颈上青筋暴起,恶狠狠朝车外道,“他还有心思吃孤的豆腐!!再驾快些,颠死他!!”

“…………”

盛月萧虚弱地咳了好几声,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苍白无辜道:“都说了是不小心,怎么就成了本座吃你豆腐?”

“没吃豆腐你扒孤的衣裳干什么!摸孤的腿什么!!别挨着孤听见没有!给孤滚起来!!”

“……”

方越吟听起来情绪极为激动。

驾车的侍卫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小脸一红,闭嘴了。

马车行过的路越来越颠簸,盛月萧四肢虚浮,这下真的起不来了。

算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吃豆腐就吃豆腐吧。

盛月萧惯会接受现实,随便方越吟怎么说,接着更加心安理得地躺在他腿上,感受着胃里的翻滚,连狗美人的脸都没心情欣赏了,瘫得像条死鱼。

“盛月萧!!!”

方越吟身体僵直,牙齿咬得咯咯响,像要随时打爆腿上那颗头。

盛月萧反倒更过分了。

他仗着马车宽敞,将双腿也搁在了坐垫上,枕着狗美人的腿,双眼毫无焦点地望着车顶,死抓着他衣襟,病恹恹地蜷缩叹气:“……我,好,想,吐……”

“…………”

看他这副动作,仿佛一个扭头就要吐在方越吟的衣襟里。

方美人终于感到慌了。

所谓脾气横的打不过死皮赖脸的,他急忙扭头朝侍卫大喝了一声“停车”!

车刚停住,方越吟紧接着怒气冲冲地一把掀开车帘,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仓惶冲了下去。

侍卫瞅着他家君上凌乱的衣裳,陷入迷一样的沉默。

悄悄进了车里,给盛月萧递水……

……

待他们到达目的地,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盛月萧总算知道,方越吟为何要跑那么远的路带他到这里来。

此地远离城镇,是座偏远的小山村。村里的百姓并不富裕,大多依靠种地为生,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宫中的祭祀每隔半年就要举行一次,一年两度。每当祭祀开启时,举国上下的百姓无一例外,都要贡献出自己的灵气。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

凤阳国会有许多百姓因祭祀而死。

尤其像在这样偏僻的村庄里,上了年纪的凡人本就羸弱,在毫无修为的情况下,贡献灵气,等同于贡献生命。

这才是“侍神界”真正的意义。

盛月萧下车时,遇到的是个形神落魄、行尸走肉般的男人。

他的家中死了三个人。

最年长的母亲因为年事已高,供奉了灵气以后,枯竭而亡。

家中的孩子天生体弱,虽然已经到了该上供灵气的年纪,可身体实在脆弱,妻子不忍让孩子受苦,于是供出了双倍的灵气,不幸身死。

男人作为家中唯一的支柱,不得不忍受住丧妻与丧母之痛,外出种田。可惨的是,没过几日,孩子独留在家中无人照顾,失足掉进井里摔死了。

种种悲剧,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一场祭祀。

这个男人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古往今来,除了他,凤阳国乃至于整个侍神界,因祭祀而痛失生命与亲人的百姓数不胜数。

身旁有丧队路过,披麻戴孝,抬着木棺。

短短几日内,已是这座小村落中的第二十件丧事了。

盛月萧一时沉默。

站在不远处,隔着路过的丧队,看着那个平凡的男人坐在空落落的院子里。

那男人双目无神,垂着头,搭在膝上的手粗糙而老皱,却是整日不曾碰过农活了,只是这样孤零零的看着院中用木板简陋雕刻的三个牌位,失神地发着呆,僵如木雕般,坐了很久很久。

盛月萧平静地望着,眸中凉薄而寡淡。

“……”

方越吟是在怪他么?

……好罢,也许他是有罪。

罪就罪在他一无所知地降临了侍神界。

听天由命地参与了祭祀。

循规蹈矩地收取了世人的灵气。

可就算如此,哪个又是他的本意?

他也在受制于神界,他也是神界的傀儡。

他的灵脉毫无用处,他所收到的灵气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他身边的神使明知如此,神界也明知如此,但偏偏还是要将他留在这里。

这难道也是他的错么?

盛月萧只觉得不平了那么一瞬。

转念又很快平复下去。

他叹了口气,平静地想,也罢。

生来不是人上人,任人宰割,本身就是种原罪。方越吟厌恶神界,而他恰好是神明,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转而细想了想。

淡淡开口道:“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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