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参与一年一度秋狩围猎的王帐大军,非但没有南下凉州关外,反而火速北上,径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间,除了在某晚的画灰议事上出现过,就再没有露面,太平令与三朝顾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宫闱重重,一间远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的小屋内,烛火轻轻摇晃,非但没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昼,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沉昏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蝉噪林逾静了。
一位老妇人面容安详,安安静静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缅怀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像是在追忆曾经风华正茂的青春时光。
床榻畔,身为北莽帝师的太平令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低头凝视着那位两颊凸出的苍老妇人,她白发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网的李密弼更是举止古怪,就那么坐在屋门槛上,这一刻,这位让无数北莽权贵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迟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难受?”
太平令言语平缓,听不出半点忐忑惶恐,也听不出丝毫感伤悲痛,倒是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罕见温柔。
老妇人答非所问轻声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朕不愿接受天人馈赠,不愿强撑着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又摇了摇头,仍是柔声道:“都无所谓了。”
老妇人一笑置之,问道:“你觉得我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傻儿子,率领麾下四十万大军,最后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吗?”
太平令谨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萨胜过徐凤年,就是大局已定,别说十几位中原武道宗师,再多十人,也无济于事。退一万步说,即便拓拔菩萨输了,咱们也未必输,陛下不用太过忧心战事。”
老妇人双手轻轻叠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忧心?朕全然不忧心凉州关外战事,在将兵权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这孩子当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让他意气风发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义,就都算互不亏欠。至于那里战火是烧到凉州关内,还是蔓延到南朝境内,朕一个将死之人,忧心什么?又能忧心什么?朕这一生,自认最擅长宽心二字。对人的愧疚,不长久,对己的悔恨,也放得下。这一生,前半辈子过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后半生过得舒坦惬意,挺好。何况以女子之身穿龙袍坐龙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后世历朝历代的青史之上,注定都绕不过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遗憾?大概没有了吧。”
老妇人难得这般絮絮叨叨,更难得这般云淡风轻。
老人嗯了一声。
这位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当年愤而离开草原,去往离阳中原隐姓埋名二十年,转换身份十数个,游历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百态,饱览春秋山河。
世间读书人千千万,兴许就只有那位祸乱春秋的大魔头黄三甲,比这位本名早已被人遗忘的北莽帝师,更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老妇人喘了口气,问道:“赵炳和陈芝豹联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点头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两位叛乱藩王会故意按兵不动,只等咱们跟北凉边军这一仗分出胜负,否则太早拿下离阳京城,会担心咱们退回草原,更怕咱们干脆舍弃南朝疆域,果断退至北庭,那么就又是当初离阳赵室统原的尴尬格局,以燕敕王赵炳的性情,绝不会让自己功亏一篑,到时候徐凤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骁了,北凉还是那个尾大不掉的北凉,不划算。中原那边唯一的变数,只在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明里暗里,手握三十万精兵,抓准时机,说不得就成了西垒壁战役后的徐骁,而且顾剑棠绝不会坐失良机,毕竟离阳已经没了那位雄才伟略的老皇帝赵礼,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当年的天下,当时徐骁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顾剑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将是顺应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见老妇人的精气神还算好,便尽量简明扼要地继续说道:““中原值此乱世,武将当中,离阳卢升象许拱寥寥数人,身在风波之外,犹有机会择木而栖,身处太安城的唐铁霜之流,多半要下场凄惨一些。至于那些庙堂文臣,短命皇帝赵珣不去多说,赵炳赵铸父子二人,无论是谁篡位登基,都愿意善待那些读书种子,唯独左散骑常侍陈望此人,前途叵测,关键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还是假雅量了。”
老妇人自嘲道:“朕舍弃多活四五年光阴的机会,就要瞧不见那份波澜壮阔的风光喽,是不是错了?”
太平令轻声道:“若是陛下”
老妇人好像知道这位帝师要说什么,豁达笑道:“算了,世间后悔药,最是寡然无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杰。”
老妇人突然轻轻说了一句题外话,“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绝不能重见天日。”
坐在门槛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刚刚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晓得了。”
老妇人似乎又记起一事,问道:“南朝那个喜欢种植梅花的王笃,当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依旧可以断定王笃是北凉的暗棋。”
老妇人感叹道:“听潮阁李义山,委实厉害。”
太平令流露出几分由衷钦佩的神色,点头道:“确实。”
李密弼问道:“那位冬捺钵王京崇,如何处置?”
太平令代劳答道:“他那一万家族私骑,肯定已经与郁鸾刀部幽州轻骑汇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栋四面漏风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袭,否则拿他没辙。不过这趟借刀杀人,多了这位冬捺钵,无非是让刀子更快一些,无伤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亲自出马。”
老妇人笑道:“罢了,南朝那么大一个地儿,就算朕双手奉上,就凭北凉那么点骑军,也得吃得下才行,由着他们捣乱就是。”
说到这种涉及凉莽战事走向的军国大事,老妇人显然有些疲惫了,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心烦意乱,她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不希望这一生走到阳间小路尽头之时,仍是无法摆脱那些勾心斗角和那些尔虞我诈。
老妇人强提一口气,语气猛然坚定起来,她那张干瘦脸庞上也不复先前闲聊时的随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待,董卓必须拿下怀阳关!耶律虹材必须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须留下血脉,无论男女皆可!”
说到最后一句话,老妇人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欢畅至极,“多此一举!那就只有两件事了啊。”
老妇人今夜头一次转头,望向那位勤勤恳恳为一国朝政鞠躬尽瘁的太平令,笑问道:“你可算学究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气和道:“因时因地而异,且因人而异,人算天算,归根结底,都没有定数。”
老妇人收回视线,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一笔糊涂账!”
长久的寂静无声,屋内烛火依旧昏黄。
老妇人小声呢喃道:“天凉了你们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气爽。
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太平令轻轻起身,然后弯腰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腰。
转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阶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关上屋门后,两位老人并肩而立。
李密弼轻声唏嘘道:“还有太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评。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这位帝师的权柄就越大,陛下到头来连顾命大臣都没有留下名单,确实正合你意。”
关于北莽女帝的身后事,注定要密不发丧,老妇人在油尽灯枯之际明确拒绝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时日不多,也就早早与太平令李密弼两人打过招呼,一旦她撑不过拒北城战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为理由,将北庭京城一切政务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将掌管大小印绶的相关人员,都换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说她是真豪杰,的确是肺腑之言。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来,若非李密弼还能勉强掣肘这位棋剑乐府的大当家,整座草原就再无人能够与之叫板,极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选,都会操之于手,毕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终,根本就没有提及她属意谁来继承帝位,最后那番言谈中,对儿子耶律洪才依旧十分冷淡,“朕之子孙,不肖朕”,这句话,一直在草原广为流传,所幸没有将肖字替换为孝,否则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寝食不安了,毕竟庸碌子孙不相似雄杰祖辈,一代不如一代,这能以天意解释。某种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够活到今天,甚至能够掌握四十万兵权,何尝不是归功于“软弱太子不肖铁血皇帝”,否则两虎相争,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诛心言语,并没有让太平令脸上出现丝毫变化。
这位曾经扬言要以黑白买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并非当真如世人误认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会王笃一事,让这位太子殿下彻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睐。
草原年轻最轻的大将军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颇为器重,只是枭雄性情,难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当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坏的事情。天下苍生,其实也可以划分为两种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东床,失去了他爷爷耶律虹材的庇护,会不会一蹶不振?
慕容宝鼎,有没有可能成为整个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萨,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护神,会不会也曾想过黄袍加身?毕竟皇帝陛下在与不在,对拓拔菩萨而言,是天壤之别。
太平令终于回过神,转头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输了。”
如何都没有料到太平令会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后双手负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会下棋的人,往往胜负心就重。唯独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轻松。”
太平令轻声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认输最早。”
面无表情的大谍子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太平令叹了口气,“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没好气道:“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一说。”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着打趣道:“也对,你就是那种喜欢躲起来算计人的阴沉性子,乐在其中才对。”
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北莽影子宰相,显然不太适宜对方表露出来的动作,皱了皱眉头,只不过心头一些积郁,倒是散淡了几分。
夜色深沉。
屋外两位草原权柄最巨的老者先后走下台阶,在小院门口分道扬镳。
太平令走出很远后,蓦然回首,老泪纵横,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内病榻上,老妇人轻轻抓起身侧的一件老旧貂裘,盖在身上,缓缓睡去。
她的干枯手指轻轻拂过貂裘。
如当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小姑娘,她在异国他乡,初次见到那位辽东少年郎,便如沐春风。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广陵江南北均势,局势瞬间急转直下,缘于蜀王陈芝豹与燕敕王世子赵铸,只是两人两骑,没有任何扈从护送,去往吴重轩大军帅帐,说服那位领兵部尚书衔的征南大将军再度倒戈。
叛军挥师北上,麾下大军驻扎在京畿南部地带的卢升象,转眼之间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庙堂的黄紫公卿,听闻这个惊悚噩耗之后,人人乱如热锅里的蚂蚁。
原本已经因病辞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参与大小朝会,这才人心稍定。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人心凉。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桓府,来到只隔着一条街的某座破败府邸,匾额早已摘去,成了无主之地。
老人提着两壶酒走下马车,拾阶而上,伸手去撕掉贴在大门上的封条。
藏在阴暗处的几名赵勾谍子,虽然品秩极高,却皆是识趣地视而不见。
老人将两壶酒抱在胸口,一只手十分吃力地推开大门。
老人熟门熟路地绕廊过栋,直接来到那间书房,有些书籍已经搬走,有些书籍还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实都是吃灰尘罢了,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
书房内依旧只搁放有一张椅子。
遥想当年,朝野上下,除了赵礼赵惇两任离阳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温能够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桓温绕过那张空荡荡的书案,将两壶酒搁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尘,这才缓缓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儿就会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边,轻声道:“碧眼儿,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没换来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结果只换来这么个乌烟瘴气的狗屁时局,你就不愧疚吗?你啊,也亏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声,“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脑壳上,我可真打,绝不是吓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生死不知,倒是经略使王雄贵不知为何竟然被驱逐出境,无论是性命还是名声,都逃过一劫,最终在卢升象派兵护送下,即将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贵入京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会还有争执的闲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贵的张庐继承人、前任户部尚书以及现任一道经略使的三重身份,
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出城迎接,理所当然,只是广陵道沦陷,导致半壁江山糜烂不堪,王雄贵落魄至极,就算活着回到太安城,以后的日子是何等惨淡光景,可想而知,礼部衙门在离阳朝廷的地位越来越高,如今仅次于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马朴华担心京城风评受损,更怕被王雄贵连累为年轻天子迁怒,自然不乐意亲自接手王雄贵这颗烫手芋头,礼部二把手晋兰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诗会上,公然痛骂王雄贵贻误朝局,更是绝不会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轮到可怜的右侍郎蒋永乐出马了,事实上新近在庙堂崛起的辽东士子集团,对于向来与江南士子亲近的经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扬王雄贵的不堪重任。若非齐阳龙一锤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讨伐风潮,恐怕迎接王雄贵的就不是礼部右侍郎,而是携带枷锁的刑部官吏了。
桓温见惯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对此谈不上有多少感触,只是有些灰心罢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语过激,就像永徽年间对人屠徐骁的评点,无伤大雅,那个远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懒得计较。
可如今不比当年啊,不可同日而语。
桓温没来由想起那个年轻人,碧眼儿的幼子张边关,那个被说成是京城身份最显贵却无品的官宦子弟,被说成连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窝囊废,高不成低不就,年轻人两头不靠,所以谁都不爱搭理。
碧眼儿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张边关最讨自己的喜欢,见到自己也不怕,什么玩笑也敢开。
桓温听说张边关当年离开张府后,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四处闲逛,看那些鸽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飞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惜到最后,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年轻人也死了。
老人打开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伤。
老人提着那壶酒,起身来到窗口,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杯哪里够!一壶才马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着,馋死你。”
这位历经三朝始终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叹了口气,小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不爱喝酒的人。”
老人像个孩子一脸愤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爱喝酒的人!岂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户,望向那张书案,小口小口喝着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几分醉眼朦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读书人,正襟危坐坐在书案之后,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记起当年自己与那家伙年少时分,一起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光景,缓缓提起酒壶,轻声笑道:“莫道儒冠误,读书不负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继续朗诵一句,“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郎。”
最后两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边,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
老人饮尽壶中最后一口烈酒,将酒壶搁在窗栏之上,踉跄离开这间书房。
唯有我辈有负圣贤书,自古圣贤书不负我。
书案上,留下一壶无人喝的美酒。
自古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出人意料,王雄贵返回京城之后,皇帝陛下非但没有龙颜震怒,反而在朝会上对这位广陵道经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剑仙卢白颉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乱藩王赵炳后,年轻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触动。
听闻这个消息后,不止是皇帝赵篆松了口气,事实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员都如释重负,江南四大豪阀,在卢道林卢白颉先后担任离阳一部尚书后,卢氏已经算是后来者居上,成为江南系官员的执牛耳者,一旦作为台面上的南党领袖卢白颉叛出离阳赵室,必然是一场波及离阳中枢的官场灾难,恐怕与卢家同气连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门,在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希望卢白颉与其苟活得富贵,还不如自尽殉国来得一干二净,退一步说,只要卢白颉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就绝对是不幸中的万幸。
事实上,那场春雪楼变故之后,武将的表现,太过让人失望。
蓟州将军袁庭山,叛变。
春雪楼旧将,原本凭借平定西楚余孽一跃成为离阳朝堂新贵的宋笠,堂堂镇字头的实权将军,叛变。
广陵道豪阀子弟齐神策,上阴学宫的一流俊彦,刚刚暂露头角,便也是叛变了。
而且据闻三人分领一支骑军作为先锋,即将进逼京畿南部的卢升象大军那条尚未构建严密的防线。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没有,两淮道新任节度使许拱调兵向南,准备着手构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线,已经先行死死扼守住几大关隘军镇,使得京畿西门户暂时无忧。
两位蓟州副将韩芳和杨虎臣,各自亲率精骑疾驰南下,与新任靖安道节度使马忠贤南北呼应,让广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于动荡不安。
原节度使蔡楠的螟蛉义子蔡柏,在经略使韩林的大力推荐下,升任为河州将军后,火速带兵赶赴蓟州增援许拱,毫无推诿之意。
同样是手握兵权的地方武将,一方是乱臣贼子,奢望建立扶龙之功。一方则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暂时仍是广陵道经略使的王雄贵安然返回府邸后,没有接受夫人的建议,没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气,而是招来府上两位管事,分别去邀请早已多年没有来往的两人,一位是中书省仅次于当朝首辅齐阳龙的中书侍郎,赵右龄。一位是由翰林院胜任吏部尚书的殷茂春。王雄贵的两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与那两位大人之前摆明了老死不相往来,事实上永徽储相殷茂春和赵右龄虽然是亲家,但也向来关系浅淡,联姻之后,更是从无私下来往。
故而两人离开门可罗雀的府邸后,都觉得要白忙一趟,但是两人都没有想到,前后脚就有一人登门拜访了,而且身份显赫,元虢!
同样出自那场“永徽之春”,同样曾是在张庐熠熠生辉前途似锦的官员,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气之高,甚至还要超出科举头三甲的赵右龄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为青眼相加的后辈晚生。只不过由于元虢性情太过散淡,学识太高,锋芒太盛,很快在官场上就被赵殷两人超过,最后连王雄贵和韩林也将他远远抛在后头,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复出,历任两部尚书,但随即就又因为不合帝心,迅速离开太安城,被贬谪去往两辽道担任副节度使,碌碌无为,无论是顾剑棠还是胶东王赵睢,都对元虢不太上心,连两辽士子都不怎么待见这位年纪越大越没有主见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这次入京,没有掀起半点波澜,倒是那帮从小就被元虢这位无良前辈骗着喝酒的小辈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场。
王雄贵的幼子王远燃,那个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给元虢拐带去的。为了类似这种鸡毛蒜皮的破烂事,素来以温良恭俭让著称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韩林,就跟元虢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彻底绝交过。不过这么多年下来,王元燃这拨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长子殷长庚这些志向远大的年轻人也罢,倒是都跟最没有长辈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来。
当赵右龄殷茂春两位中枢大佬前后来到王雄贵的书房,当年张庐最出彩的五名年轻人,除了远在西北担任经略使的韩林,就都凑齐了。
四人聚齐落座后,一时间竟是皆无言。
作为东道主,王雄贵举起茶杯,轻声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后就有劳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远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温所赠。不过在座四人都晓得这其中又有一桩秘事,一开始王雄贵是希冀着他们四人的座师张巨鹿赐字,只不过张首辅向来对这类锦上添花的事情没有兴趣,根本就没有跟谁开过金口,倒是学识深厚的坦坦翁,历来都是来者不拒,无论官场同僚还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应。坦坦翁的官场不倒,大概也正是缘于这种点点滴滴的积累。其实王雄贵当时也就是随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辅大人为自己破例,毕竟当时少年王远燃在世家子弟里的口碑如何,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辅大人都不乐意拿正眼看待王远燃,每年正月拜年,王远燃跟几位兄长跟随王雄贵登门首辅府邸,次次都跟老鼠进了猫窝差不多,绝对不敢多说一个字。怪不得王远燃胆子小,试想连首辅的几个儿子见到张巨鹿都如临大敌,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王远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为何王远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确确是出自张巨鹿的手笔,只不过是找了个机会转述桓温,不愿公开而已。
王雄贵当时喜出望外,当真是喜极而泣都不夸张。只不过深谙官场规矩的户部尚书,丝毫不敢对外宣扬,甚至到了夫人儿子那边,都始终没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个说话,“这有什么问题,子思如今浪子回头,再不似当年那般浑噩度日,是好事,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然没道理推脱。”
然后元虢笑眯眯转头望向赵右龄,故意问道:“赵大人,是吧?”
赵右龄瞪了一眼这个家伙,但面对王雄贵的近乎可怜的眼光,于是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只剩下殷茂春没有开口了。
永徽之春当中,殷茂春极为出彩,否则也不会被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当作储相培养,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执掌过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桃李满天下”美誉的名臣,某种意义上,殷茂春比暂时比自己官衔稍高权柄更重的赵右龄后劲更足。
王雄贵见殷茂春没有说话,也不强求,也不敢强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后,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贵突然说道:“恩师当年曾言,书生治国,责无旁贷,书生救国,力所能及,唯独不可书生乱国。”
元虢嗯了一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说过。”
王雄贵沉默片刻,“当时西楚叛乱被平定,广陵道那座姜氏庙堂的乱象,你们三人不曾亲眼所见,大概不会知道那种读书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愿意展露出来的人间百态。”
王雄贵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统中原后,修编前朝史书,总能看到一些笑话,什么水太凉井太小,什么我家徒四壁,无大梁无白绫。我以前不太愿意相信,只是这一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不得不信。”
王雄贵站起身,来到窗外便是大雪纷飞的靠窗位置,“春雪楼庆功宴,陈芝豹和赵炳还有纳兰右慈三人联袂而至,气势汹汹,楼下就是数千叛军铁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声当场质问赵炳。而我王雄贵,与卢白颉同样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虽怒而不敢言。”
王雄贵转头笑问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师当时在场,会如何说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赵右龄笑而不语。
元虢捻须道:“我估摸着吧,一辈子没跟人动过手的先生,会破天荒对赵炳饱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来,毫无顾忌。
同样官场修为堪称大宗师的赵右龄亦是发出会心笑声。
王雄贵正衣襟,转身向窗外,郑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同样正衣襟,作揖。
赵右龄与殷茂春相视一笑,同时起身,作揖。
读书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读书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张庐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太安城皇城一处边缘地带,小院屋门半掩,目盲年轻人与相依为命的侍女,两人雪夜围炉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忧心道:“公子,好像外边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去买菜的时候,听说三位叛乱藩王一路打过来,只差没跟卢侍郎的大军撞上了,京城米价涨了好多,咱们再不多赶紧囤些,就麻烦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轻人柔声道:“放心,饿不着咱们。不过家有余粮心不慌,终归是不错的。”
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咱们守得住吗?是不是只要顾大柱国的两辽边军南下驰援,就一定能够成功平乱?可是连我都知道蜀王陈芝豹用兵很厉害,他帮着燕敕王他们为虎作伥,如何是好啊?”
执掌离阳赵勾的陆诩轻声说道:“那位白衣兵圣选择接纳吴重轩部大军,不仅仅是想要速战速决,也意味着他视线最远处的风光,不在这座太安城,而是顾剑棠的两辽边镇。”
杏花一脸茫然,“啊?他想什么呢?”
陆诩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她小心翼翼递给陆诩一杯热酒,这几年朝夕相处,两人早已心有灵犀,虽目盲却自然而然接过酒杯,在陆诩低头饮酒的时候,她感叹道:“唉,才二十来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马乱了。”
陆诩嘴角翘起,“咱俩大概能算是运气好的,恰好刚刚活在这二十年里头。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后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现在的孩子,都得胆战心惊活着。”
她展颜一笑,“公子说的是。”
陆诩转头“望向”半掩半开的屋门,嘴唇抿起,神色恬静。
她望向公子的侧脸,她眼神痴痴。
她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直到看到公子缓缓白头,而公子却永远不会看到她白发苍苍的不堪老态。
陆诩缓缓回过头,打破这份宁静,“我今天已经遣散赵勾谍子了,什么话都能说。”
杏花犹豫道:“公子,你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轻人笑着摇头,“我啊,醯鸡处瓮,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头,“公子宁静淡泊,真是厉害。”
他自嘲道:“井蛙说海,夏虫语冰,才是厉害。”
她听不太懂,也就没有说话。
陆诩突然说道:“记得我家乡有泉水,被大奉朝茶圣誉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将泉水倒入杯中,水面过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够浮起铜钱。”
杏花瞪大那双秋水眼眸,“真有这么神奇?”
陆诩哈哈大笑,“水浮铜钱,肯定是假,不过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机会,以后咱们用那里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劲点头。
陆诩微微仰起头,小声道:“此泉最可人,春风十八回。”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谁作的诗,挺好的。”
陆诩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脸温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经道:“真是顶好的诗文!”
陆诩指了指她,“你这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颜。
陆诩向身边的女子轻轻摊开一只手掌。
她如遭雷击,怯怯柔柔,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她有些冰凉的纤细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陆诩握紧她的手,说道:“杏花,我是个瞎子,以后你就帮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见了,我就看见了。”
她哽咽道:“公子别嫌弃我笨。”
陆诩摇头柔声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纷飞落人间,屋内人心温暖如春。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后的那场鹅毛大雪,尚未消融殆尽。
胶东王赵睢尽起精锐挥师南下,同时河州将军蔡柏部精骑与杨虎臣韩芳部骑军成功合拢,靖安道节度使马忠贤宣称麾下聚集十万精锐,即将向东突进。
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会,增添了许多连过年都不曾有的喜庆气息。
退朝后,孙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长后,说是最近捡漏了一本残谱,当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涨,绝对能够在棋盘上要这位十段棋圣好看。
范长后原本与同在翰林院任职的宋恪礼并肩而行,两人意气相投,关系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雏凤一向沉默寡言,唯独与范长后经常秉烛夜谈。
范长后听到孙寅的一番挑衅后,笑着答应下来,相约今晚在孙寅的那栋宅子一较高下,孙寅反复提醒这位大国手,登门之前切记莫忘了顺路捎带停马坊的柳记羊肉,范长后只得许诺就算人不到,也决不让羊肉失约,孙寅这才罢休。
上届科举状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来到狂士孙寅身边的时候,有些喘气,被孙寅狠狠白眼后,李吉甫笑脸腼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讷李吉甫,一直被讥讽为离阳科举历届一甲三名的垫底人物,既无名士风流,也无事功韬略,别说与那位风流卓绝领衔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届科举的榜眼高亭树探花吴从先,都远远逊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无为,名声不显。如今马上就要迎来下一场殿试,虽然尚未有结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闱会元秦观海,无论风采还是气度,就已经比李吉甫超出一筹,世家子弟秦观海在太安城本就名声鹊起,又有晋兰亭高亭树等人帮忙鼓吹造势,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沦为绿叶,时不时被会拎出来冷嘲热讽。
李吉甫这个老实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愿做北凉狂士孙寅的跟屁虫了,有事没事就去找刚刚转入礼部当差的孙寅,每次退朝都会跟在孙寅屁股后头,好像不这样做就不安心,庙堂文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反观孙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国子监那场辩论舌战群儒得以名声大噪之后,很快丢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从兵部转入礼部,没过多久就接连大骂一尚书二侍郎三郎中,害得侥幸逃过一劫的那位仅剩郎中,几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别部大佬追着询问,诸如“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门痛骂?今日可能继续幸免于难?马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啊,我可是押你这个月都安然无恙的!下月的俸禄还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这位马侍郎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见“礼部小官”孙寅的嚣张气焰。
黄昏中,在孙狂人那座租赁而来的小宅子,对弈双方,竟然不是自诩棋力通神的孙寅和范长后,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外乡士子,在跟早已名动天下的祥符棋圣,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而且六十余手后,前者依然不落下风,越是知晓范长后雄浑棋力的知情人,就晓得这份殊为不易。当世棋坛公认被誉为“范子”的范长后,实力已经超越西楚国师李密,极有可能直追黄三甲和曹长卿,胜负在五五之间,所以就有了个“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内范无敌”的谐趣说法。
离阳棋待诏几位国手输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谱的棋坛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长后先手无敌,是一种误解,只是因为京师之中,无人能够真正将棋局拖入中盘而已。
除了孙寅和下棋两人,屋内还有李吉甫和宋恪礼,孙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着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观棋不语,棋力不济的孙寅则是观棋胡乱语,所幸那名年轻士子根本就没有听从他的建言。宋恪礼没有观战,在翻阅孙寅不知从何处捡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无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孙寅身边,偶尔从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细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孙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脸悻悻然。
八十余手后,那名年轻士子投子认输,虽说此人实力已经极为惊世骇俗,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罢,姿态太上不了台面,与那份潇洒写意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范长后抬起头,望向那位低头凝视棋局的同龄人,温和问道:“刘兄,敢问你学棋多少年了?”
姓刘的年轻人抬起头,微笑道:“不足三年,是进京赶考后才会的,下得也不多,几位好友在去年离开京城后,就没人愿意陪我下棋了。”
范长后苦笑道:“刘兄在棋盘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孙寅快意大笑,感觉比自己下赢了范长后还要痛快,这个姓刘的赶考士子,是他连拐带骗外加强拉,才好不容易给折腾到这栋宅子的,哪怕是这样,如果不是孙寅的北凉身份,这个家伙恐怕依旧不会来此借住。年轻人姓刘名怀,也是北凉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参加秋闱会试的士子,只不过名次极其靠后,勉强能够参加殿试,若是按照会试成绩,肯定是一个同进士出身而已。只不过刘怀却算不得籍籍无名,因为有位没有功名在身的张姓中年儒士,在国子监门口帮刘怀抄过经文。刘怀在这里落脚后,深居简出,潜心学问,而狂士孙寅在北凉道家乡求学之时,就以“制艺超群”著称,当时连在国子监担任左祭酒的姚白峰,这等首屈一指的文坛大家都情愿为其大力扬名,之后稳坐中书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温,亦是亲自验证过此事,不得不一边教训孙寅要低调做人,一边又捏着鼻子气哼哼说“此子科举夺魁,探囊取物”。
刘怀在此准备今年春的殿试,自然受益匪浅,而且刘怀虽然性格严谨,但是并无傲气,讨教学问,不遗余力,几次挑灯夜读至不解处,必然一一记下,然后只在清晨时分,等到需要参加早朝的孙寅起床开门,然后再一一询问,只不过孙寅虽然有问必答,起床气颇重的孙狂士,依然少不了骂刘怀几句“勤恳有余,资质稍显不足啊”、“连李吉甫那个笨蛋也不如”之类的,若是起床气不大的时候,到也会拍拍刘怀肩膀,勉励几句,“没事,文章写得跟李吉甫半斤八两,也不算太丢人,毕竟你们不是我孙寅嘛,刘怀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孙寅百年难遇啊”,“刘怀老弟啊,读书人的本事,不在殿试上见功力的,殷茂春中过状元吧,可他的恩师,咱们张首辅当初殿试才第几?你再瞧瞧李吉甫这家伙,不也中过状元,跟我这个连殿试都没参加过的人,能比?”
经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这个时候,总会笑着不说话。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虽说仕途不顺,可他的科举文章,当真是谁都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状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经义文章,某位前辈状元甘拜下风,在公开场合笑称“能不与李吉甫同年殿试,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吴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亏得李吉甫竟然从不反驳半句。
刘怀一开始只当那位性情温良的李兄,只是与祥符元年的状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后,不得不私下直言劝说孙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么笑话李兄,可是孙寅大袖一挥,撂下一句,“被我孙寅痛骂羞辱之人,不计其数,被我孙寅勉强认可之人,寥寥无几,李吉甫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与李吉甫认识后颇为投缘的刘怀一怒之下,差点就要搬出宅子,还是李吉甫竭力阻拦,两人在门外一番交心言语后,刘怀这才回到宅子,之后半旬时间孙寅终于强忍冲动,不过明显憋得厉害。
最后是李吉甫在一次孙寅强行把到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后,挠挠头笑道:“孙哥,想说我就说吧。你不自在,我其实更不自在。”
孙寅指着李吉甫,望着满脸无奈的刘怀,得意道:“听见没?!”
跟孙寅相处久了,学了好些不入流口头禅的刘怀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没天理,还他娘的没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处,还算融融洽洽。
刘怀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实学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更为难得的“中正平和”,无傲气有傲骨,绝非那种“貌似忠良人,实则奸猾心”之徒。
今天刘怀只知道孙寅有棋友到家里下棋,气态不俗的两位客人到了以后,孙寅也没有介绍身份,只说如果赢了那家伙,就带他和李吉甫去街尽头的那栋酒楼下馆子去,可劲儿大鱼大肉,我孙寅俸禄到手,跟那些个孔方兄卯上了,不够的话还能赊账嘛,孙寅两个字,还不值他个几万两黄金?
所以刘怀只知道两人一个姓宋一个姓范。
这个时候听到姓范的年轻人称赞自己“有如神助”,还说“了不起”,刘怀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这个无意间才学会下棋的门外汉,你这么吹捧我,不合适吧?
敏锐察觉到刘怀的视线,范长后也很无奈啊,他又不是孙寅,没那脸皮自报名号。
孙寅愈发乐得不行,抓起碟子里最后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给李吉甫,起身后抖了抖袍子,这才坏笑道:“刘怀,知道这家伙是谁不?棋坛范子,十段棋圣,我朝第一大国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黄门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这么一大通绰号名头给孙寅喊出来,就连在远处看书的宋恪礼都忍俊不禁,轻轻摇头。
范长后伸手扶额。
刘怀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刘怀谢过范先生指点。”
范长后赶紧起身还礼,“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孙寅白眼,转头对李吉甫说道:“瞧见没,酸儒!还是两个!”
不等李吉甫说话,孙寅叹气道:“加上你,三个!”
只是不等孙寅继续说话,宋恪礼已经说道:“不劳孙兄褒奖,加我,四个!”
孙寅没来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极,“宋恪礼,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与小国舅严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唉,到头来便宜了范短后,在你们两人之间横插一脚。”
捧书的宋恪礼深呼吸一口气,不说话。
孙寅仍是不愿就此作罢,念念叨叨道:“宋恪礼啊,须知情至浓处便转淡,好好一对美眷良配,可别因为你一人负气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红线。”
刘怀和李吉甫面面相觑,难不成这里头还真有玄机?
大致知道内幕的范长后强忍笑意。
宋恪礼扬起手中那本相当珍稀的奉刻版古书,“小三百两银子!别一不小心给火烧了,连三十两都不值了!”
孙寅赶紧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道:“直捣黄龙,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礼冷哼一声,继续看书。
刘怀试探性问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长后笑着点头,“喊我名字即可。”
两人坐回凳子,继续再战。
百无聊赖的孙寅没了观棋兴致,只得发呆。
李吉甫对于下棋并无太多兴趣,棋力也一般,不过欣赏两位高手对弈,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至于棋品,自然是比孙寅高出十几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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