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只作未觉,踏着橔子站上马车。

红酥手揭开靛蓝软帘,太学生们见她探身预备进去了,俱露出了急色。

“承恩公夫人!”

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上前一步,冲她抱拳长揖:“学生苏近砚,冒昧阻扰夫人片刻。”

沈氏站直身子,瞧他面嫩,便放柔了声调:“何事?”

太学是大齐的最高学府,拢聚全国才子,是清流读书人进学的圣地。仕子们不看年岁,不论贵贱,全是凭恃文采入学。

唯一的硬性条件,就是必须有举人的功名在身。

苏近砚小小年纪便做了举人,还穿上了太学生的青绡,算得上天降神童了。

“夫人。”

苏近砚见她态度不错,便暂收了满心愤慨,扬声问道:“不知夫人可知京郊惨案?那杀人凶手沈长峻,是否真为夫人亲弟?帮忙埋尸瞒罪的,又是否为夫人亲父?”

沈氏眼含泪光,沉声道:“是!”

“夫人,”苏近砚皱眉大声喝问:“您既知晓,为何还将共犯收容府中?虽有父女之情、伦理纲常在前,可世上岂独夫人有尽孝之心?国有律法,杀人偿命。夫人包庇令尊,让亲眼目睹父母惨死的张小环姑娘如何自处?又置《大齐律》于何地!”

“是呀!”百姓们纷纷声援。

“难道高门显贵就能随意打杀人命吗?”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沈氏给他们留足了发言的时间,待人声渐渐停歇,才满脸愧色地向他们行了一礼。

“家父……”

她满面难以启齿的羞窘,掩面道:“昔有缇萦救父,为天下传颂,世人也道:‘百善孝为先’。昨夜父亲携庶母来奔,外子怕我为难,本不欲使我父女相见、彼此伤情……”

太学生们瞧她说得真切,身边的丫鬟也隐有泪意,不由道:“承恩公明理,夫人也该懂得,女子出嫁从夫,要遵循承恩公训示才对!”

沈氏长叹一声,摇头道:“我父与我二十二载未见,为人女者,不曾尽过半点孝心,怎可闭门不见?”

苏近砚迟疑打量她一眼:“学生无礼,敢问夫人贵庚?”

公夫人面色不佳,想是一夜未眠。

只是再容颜憔悴,看着也未满三十。与生父二十多年未见,那别时她岂不是才几岁稚龄?听说她还有个做陈留令的弟弟,岂不是年岁更小?

为父者,因何竟抛下弱女稚子,离家这么多年?

沈氏报了年岁,想是悲痛过度,捂住胸口摇晃两下,扶着车辕大口喘息起来。

苏近砚与同窗们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百姓们却低声议论开了。

为父尽孝有什么错处呢?这个做父亲的纵容儿子造孽作恶,也不是承恩公夫人愿意见到的。摊上一个连亲身骨肉都不肯抚育的父亲,还要为他陷入两难,公夫人真是个可怜人……

妇人们于这些糟乱家事上更敏锐,有个老妇人小声问:“夫人方才提起庶母,那夫人的生母何在?”

沈氏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有些闹不清这眼泪是做戏还是伤心,闷声道:“家母在我四岁那年便仙去了。”

嗬呀!

妇人们一片哗然,已经猜到了昔年的真相。

这是发妻一死,就带着妾室跑了,一直到庶出的孩子犯了事,才来逼迫发达的嫡亲女儿收拾烂摊子!

一个没尽过抚育之责的薄情父亲,理他做什么!

“夫人,”妇人们愤愤不平,“何必为这样的父亲给自己招来非议?”

家事国事,各人心中都有一杆不同的秤。

她们理解公夫人的难处,却深深不赞同她包庇这样的父亲和庶弟。

沈氏抬手拭泪,长长叹了口气。

“我心中已有定夺,正要入宫求见陛下。天色不早,诸位还是早早归家去吧。”

车轮缓缓滚动起来,靛蓝的软帘一甩一甩的,依稀能看见承恩公夫人独坐车内,正捂脸痛哭。

“夫人!”

苏近砚追着唤了两声,懊恼地一拍膝盖。

“她是要为父求情!”人群里有人开始咒骂,百姓们拧眉听着,没有跟着附和。

即使求情,陛下也一定不会开恩的。

她尽了自己的心,于公道又无碍,还是稍稍宽容她一分吧。

他们一直等到宫门下钥之前,承恩公府的马车重新出现。

“如何?”太学生们引颈张望。

“公夫人出首检举生父,大义灭亲!”

苏近砚愕然,又忍不住油然生出钦佩:“夫人高义,奇女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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