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思考,想点什么。但大脑是空白的,或者是被水泥填满的模具,装不下任何东西,没有念头可以流动,也许是睡着了吧,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林小西一直没有来,也没有消息。她有种恐慌,“小西怎么还不来?”杨玉清再次醒来,已是凌晨。她感觉到了饿,这种饿是有人用牙齿在啃咬自己的五脏六腑,那些大块的肉,被撕扯,很快就会有破洞,然后残缺,再然后,整个没有了。

杨玉清在流酸一样的烧灼的饥饿中爬起来。本能的求生欲让她急切地想去找吃的,她并没想着要联系林小西,似乎是有点怨怼:小西,你怎么能不管我?

她去了久哥那。久哥已经打烊了,实际上所有店面都黑灯瞎火、停止营业了。但久哥还在,坐在窗边,就着一小碟花生米,一小杯白酒,小酌。杨玉清走近门口,一看,又不想进去了,准备逃走。是的,没有很多客人的淹没,她会无处可藏,此时的她,没有聚焦注视的能力,任何眼光和打量,都像是通红的烙铁,会把皮肤、血肉烧焦。

“进来坐坐。”久哥看见了她,轻声邀请。

她定定站在门口,闻见油炸花生的焦香,身体很诚实,饥饿迫使她想进去。但心理又抗拒,想赶快跑掉。

久哥走过来,递给她一样东西,是口罩,黑色的。杨玉清抓过来,戴上,能够往门里慢腾腾挪动了。

趁着杨玉清进来的当口,久哥已经迅捷地把吃食摆上了桌。一碗小米粥,一盘凉拌生菜。

杨玉清把口罩推到下巴处,端起碗,顾不得任何矜持,风卷残云地吃起来。小米粥很粘稠,透着粮食特有的香气,生菜清脆爽口。胃里的撕咬和烧灼渐渐减轻了,身上也活泛起来。

“如果愿意告诉我,你可以说说你自己。”久哥点了根烟,缓声说。

杨玉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被催眠一样,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讲出自己所有的事。没有难于启口的羞耻,没有含糊其辞的掩饰,就像面对一个认识了半辈子的老朋友。

“作为交换,我也跟你说说我吧。”久哥熄灭手上的烟。

这句话在杨玉清听来,有一些幼稚园小朋友一样的稚气。一直沉浸于刚才讲述中的滞重和灰败,似乎晴朗了几分。

“我跟我老婆是十几年的同学,在两家人的撮合下结了婚。我们俩太熟悉了,以至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双方没有任何新奇未知的东西需要彼此去探索。像亲人,安全踏实又一成不变,了无生趣。而且,我们还是同事,在同一个基层的政府部门当科员,连工作都是一模一样的。人总是对太常见的东西,就会忽视,然后完全看不见。尽管这东西,有可能是珍贵,是生命必需的,就像空气,像水。”久哥停下来,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地紧抽了几口。杨玉清沉浸在他的话里,和他一起停下来。

“后来,人生紧要的转折总是那关键的几步而已。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符合所有我曾经的幻想。像羊一样温顺而湿润的大眼睛,刚刚沐浴过牛奶一样细腻洁白的皮肤,窈窕挺拔的身姿,白色的连衣裙。她会给我写长长的、喜悦而深情的诗。那时,我想,哪怕前面是悬崖,我也义无反顾冲下去。我一向温和内向,和她在一起,所有激情都被点燃,我变成了熊熊大火,她就是我的燃料。”久哥再次停下,一口气把烟抽完,扔掉,并且,被烟呛得急咳几声。

“人生或戏剧,到了高潮,就一定会跌落,直到落幕,都一样。我拼死也要离婚,谁拦都没用。我像是一个输个精光的赌徒,急红了眼,准备孤注一掷。最终,我如愿以偿,离了,也和这位女孩子在一起了。我以为我终于开启了幸福的旅程。可是,事情好像完全不对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捉弄了我,我发现这位女孩子根本就不是之前的那个人。她把凌乱的家给我,常常在外面流连忘返,我对她唯一的功能是给钱,她因为过多流产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们不可能有孩子。之间和前妻,也没有孩子。我喜欢孩子。她对我呼来喝去,并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我越来越沉默,没有说话的欲望,想死的念头常常在脑中盘旋。可是,我放不下年迈的父母。真正击垮我的,是我的前妻。她自杀了。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火化了。我没有资格参加她的葬礼。我又提离婚,疯狂而坚决地,就像之前想跟她结婚一样。她又找到一个更有钱的男人,终于,我又离婚了。离了的那一天,我大哭了一场,庆幸自己,终于还有条活路。”久哥又点燃的烟,烧到了手指,但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辞了职,带着仅有的一点钱,来到这个遥远的城市,开了这家烧烤店讨生活。前妻击垮了我。这种击垮,是无法补救的内疚和对自己的痛恨,还有心死。”久哥说完,一直沉默。

杨玉清回过神,从刚才的人生之中还魂。她习惯地托腮,一摸脸,才发现一片湿冷冰凉。

她伸出手,把那根烧到指头的烟扔掉,然后,握住了那只手,紧紧地,踏实地,充满力量的,就像林小西常常对她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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