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见她不言语,再开口言辞未免烦躁刻薄了:“哎,我说这位,你会不会说话呀?有什么事你倒说呀!半夜三更的,这是你哭的地方啊?”

婉秋被那男人逼着终于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描述一番。

“哦!”那男的就看女的一眼:“那房间里有人了?”

女人说:“她要的钟点房,我也不能给她开单间啊!再来了客人往哪里安排?”

男人不说话,朝那房走去,女的跟了去,俩人在走廊里小声叽咕。

一会儿两个人又走回来,那男的说:“哎大姐,这样哈,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这钟点房跟火车上那卧铺车厢似的,出门在外的,有个地儿睡就是了,没那多讲究!你见过哪列火车上,卧铺车厢里分男车厢女车厢啊,男的女的不都各睡各的吗?我看你呀,是个不常出门的,还忒是穷讲究,既是你跟咱店里较上真了,按说房你也住了,咱还把押金退了你,你出门另找地方住去,就该没咱啥事了,可咱看你呢,半夜三更的,也是不容易,幸好我这里还有一个小单间房,我自己住的那个,也是给客人留的,我劝你呀,就这儿凑合一夜得了,钱还按钟点房收你的,可是呢,咱得有约在先:这会儿也是后半夜了,从现在到天亮,要是再不来人呢?咱大家就平安无事,要是再来人呢,咱丑话说前头,你这位就得让一让,还住你原先那间了,你看这样好不好?”说完见婉秋不置可否又开口说:“唉!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主!就是咱亲娘老子,也只得这样了,咱这是生意,不是收容站,不过看着你这位大姐哭得可怜,又半夜三更的,没处去……”

婉秋终于点了头,收了眼泪不再哭泣。

单间房很小,也就十几米的样子,黑黑的水泥地,贴了壁纸的墙,这里一条那里一块的水渍,黄的灰的形迹可疑的图案。床是窄窄的单人床,并排放了三张,过道那里有一张桌子,放了电视机,暖水瓶,几只茶杯。整个儿看起来,比原先婉秋住过的乡下车马行多了床和桌子罢了。

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婉秋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四壁墙和一张床,可以让她躺在那里放松一下自己了。

一经躺在那里,才感觉脚和腿都肿了,涨得她将头下的枕头拿掉,垫到了小腿下面,然后刚一闭眼,就看到公爹的样子,在她前面不远处一晃一晃地走……似睡非睡之间,她耳朵醒着,听得到走廊哪里水管漏水声,淅淅沥沥,像一个在那里没完没了小便的孩子……继而她的眼前就又出现了毛毛和毛玉成,总之全是亲人们的身影,一个一个,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的与满目凄惶的……公爹身上还是走失那天的衣服,却显得更加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定睛要喊时,发现虚的,心里就怕:他老人家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心里就叫苦不迭:爸呀,我明天一定要找到你!你可一定要好好的!不然,你叫我怎么跟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交待?想到毛毛,婉秋面前就又闪出毛毛的身影……毛毛长得极似毛玉成,看到的人都说,简直跟毛玉成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眼睛、鼻子、眉毛、个头,只有婉秋知道,父子俩许多的不同之处:毛毛的鼻子是尖耸挺拔的,而毛玉成的却多少有一点圆鼻头,像他自己的母亲;毛毛的肩膀没有毛玉成的宽,而是继承了爷爷的清秀骨骼……婉秋听说过隔代遗传的说法,她在毛毛的成长过程中,每每在心里拍案惊奇:难道这就是人说那遗传密码吗?

在这样夜半更深的他乡羁旅之夜,婉秋为自己这个想法深深地悲哀,因她可以跟毛玉成一刀两断,却怎么也砍不断儿子毛毛血液中的那份亲缘,如今她才算懂得了什么叫亲人,什么叫亲情,从她与那毛玉成相亲相爱的时候开始,她便接纳了从远古而来的另一个异质的生命密码,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担当如此的生命嬗变与密码传递更伟大、更神圣的事情吗?

婉秋后来终于睡着了,梦见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乡下,那年她才刚刚五六岁的时候,曾与母亲一起去过的那片村后小树林子,她在那林子的塘边团土和泥,“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娃娃……与先前她幼时的经历不同的是,这一回,她“生”的娃娃全都活了!一个一个站起来,长成了一大群大男大女,她欣喜地看着他们在一起**,不断地又生出娃娃的娃娃……然后,铺天盖地的娃娃像汹涌澎湃的生命之水,冰川瀑布一般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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