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天像漏了一样,淅淅沥沥,雨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这样的气候也是几十年没见到过的。堤坝上的险情便就频频出现。一连十多天,大坝的抢险工作时断时续,险情到来的时候,千钧一发,什么家什么亲人都顾不上想。险情一旦缓解,人闲下来,清冷的风吹在脸上身上,人的疲惫与倦意一阵阵袭来,有那支撑不得的,随地倒头就睡,堤上堤下到处睡的是人,一个个像是扔在地上的谷个子一般。

十数天,毛玉成眼睛熬得又红又肿,整个人像一架机器人一般,话都说不好了。这会儿,他沿着堤坝一路走来。堤坝是防洪堤坝,沿岸一个个城垛子一样伸进河中,像极了动物牙齿,一颗颗噬咬在大河岸边。沿岸的防洪区,各种防风林以柳树居多,杨树、泡桐与刺槐,眼下已是深秋,杨树的叶子早落尽了,柳树也显得萧瑟了许多,虽然还保留着绿的体面,质地却早已经标本一样了,却标本也是叶的标本,季节的标本,一切,都有待最后的那一场风雨,便是彻底的漂零萎地,难收难留了。

毛玉成还记得他刚来到这里任职的那年夏天,一连几场暴雨,河水波涛汹涌,眼见得一路上涨,一直就涨到了与堤坝的水平线上……险情惊动了中央,专门派了两个工作组,山东、河南,两岸一边一个。省里的书记、高官亲自到沿河两岸督阵,地方上更是组织了数万人的抢险队伍,千军万马,吃住都在堤坝,一呆就是四十天。四十天里,上万人聚集的堤坝,人是乌鸦鸦的一片,几乎可说是人头攒动,整个堤坝凭空长出了一截似的。

最紧急的那个晚上,暴雨越下越大,先是堤脚出现了管涌,就听有人大喊一声:“漏水了!”然后就有几个人扑进水里,几人中就有毛玉成,他先是拿沙袋来堵,却是漏洞小,沙袋大,情急之下,他便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卷成一团堵上去,可刚一会儿,衣服便被水流冲开了。有人扔下来一个沙袋堵上,水流一下子就将那沙袋冲走了,眼见得洞口越来越大。一个河工跳进水里,硬是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那口子上,随后人们便在那里临时筑了个月堤,漏洞总算得到了补救。然后,那段堤坝便开始不停地坍塌,尽管他们也是一刻不停地往水里扔散石、沙袋,可整个工程最后还是全部被淹,眼见得自己脚下那一小块泥地,就成了最后的孤岛,茫茫河水之上,四处黑漆漆一片,忽然听到挤在一起的人群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后,一个令人恐怖的情景出现了!就见成群的老鼠、蛇、还有各种看见的看不见的虫子、蚂蚁,因失了自己的洞巢家园,仓皇中无处可逃,拿人的身体当了临时岛屿,争相向人群的肩膀、头顶咕涌涌地攀上来……一个个小动物亮着黑暗中萤火虫一般的小眼睛,竟往他们的衣领、衬衣、袖筒里直冲进来!耳边只听得一声声瘆人的尖叫、惨叫、或者还有嗥叫……整个孤岛简直地狱一般恐怖!

那个时刻,毛玉成真正体会到了孤力无援的绝境滋味,怀疑世界末日的地狱也不过就是这般惨相!幸好,水面上来了救生艇,黑暗中,几个连的部队驻军手挽手走进了水中……然而很快,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们,因他们脚下那小小的一方孤岛很快也坍塌了,前来救援的战士们与这片孤岛上的所有人一起,同时陷入了一片汪洋……水很快地便往上涨,眨眼之间就到了他们胸口……虽是八月天,胸以上的河水还是让他们感到了一片寒凉,或许这凉不光在肉体上,也在心灵上,所有经历过那一场灾难的人,都从心灵上感觉到大自然的绝情无义……然而一切都来不及细想,水很快就又淹没了他们的胸口,堤坝上所有的人都将手挽在了一起,共同的胸脯被寒冷的河水拍打着,让人想到了一句歌词叫做:“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不同的是,在这里不是长城而是堤坝,相对那座血肉长城,这道血肉做成的堤坝实在是太渺小、太无力、太孱弱了,在势如破竹的洪水面前,他们生命的力量并不比刚才钻到他们衣领与袖子里的老鼠与旱獭们强大多少……

最后,大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脖胫……所有的人,到了这个瞬间都安静极了,整个水面上只见一颗颗黑黑的头颅,像漂泊在水面上的一只只黑葫芦一般,眼睛与眼睛互相张望,头发湿淋淋地披了满头满脸,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世界末日,每个人都垂死一般,等待着死神飞临他们头顶……

那个瞬间,天上没有一颗星,四周到处是一波一波明晃晃的水面,像浓墨一样粘稠的水面,远处的几棵树梢隐约可见,近处有人的喘息,那是一个个头低矮的年轻人,他吃力地尽可能地将下巴扬起来,大口地喘着气,毛玉成望不见他的脸,想象中那张脸一定是一片青灰,眼睛里的绝望像频死的野兽一样,所有的人,随时都有窒息的可能……

毛玉成痛苦地闭上眼,那时候他心里再没有别人,甚至连父母都没有,他只有一个婉秋……可是,婉秋,婉秋,你现在在哪里呢?你可不要再有什么万一!他甚至在心里发誓:今生今世,如果能逃过这场劫难,他一定再不要离开婉秋,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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