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翁伯韬并费铎一行到达仙棠镇上,一不去投宿驿馆,二不循既定安排,偏要先去镇上访察诸程家茶叶铺面,到底作何用意?盖因此为翁伯韬一番私心,有意要领费铎看过程门后辈之真实面目,好使得他心下做些准备,此篇文章断不只走笔行文那般简单,也不似寻常文字那般好做。
按说各色皮囊之下,人心各有私念,此为人世常情,本不必事事皆求和合局面。方今世上,三教九流,能求得面上和平即算得圆满。夫子亦尝曰,“君子和而不同”。
翁伯韬既坐高位,自然不是不懂得这般浅显道理。他一意揭开此事中的表里不一,来给费铎看过,大约是图诫勉这后生:人心隔了肚皮,先前程姓后生,那番带着意图的发言不可轻信。再者,即便是再老成练达之辈,逢着知己近人、至亲骨肉事情,也难免要动得义气、率性而为。君不见,昔日刘玄德为图不负与关、张桃园一拜,义气伐吴,终遭一败,也是不悔。正是:
人皆言,夷陵连营为义败;孰又知,同休等戚非一般。
话说郝赫与濮伯思那厢久候,却不见翁伯韬其人。郝赫便猜得,那一行人或是齐齐转程去访镇上诸程。濮伯思闻言,心下直叫得苦:近日他事多顺遂,思虑事情便不似以往那般周详,大意之间倒未防备了翁伯韬此次另作打算。此事当下既有脱轨之虞,却见郝赫面上并不加慌张神色,或是他已有了计较。濮伯思倒觉得脸上失了光彩,不由也稳下了心神,发言问道:
“翁公既已经往镇上访察诸程店铺,我等这厢空等还则罢了。那厢与诸程并无通报,到时一旦事泄,如之奈何?”
郝赫却并不着急作答,顺手又为濮伯思满过一杯茶水,方才笑道:
“这太平茶味甘,细品方得识味。似濮公先前那般急饮,恐尝不得味道。许是我这屋中闷热,惹君口燥缘故。”
濮伯思被郝赫这番言辞,揶揄得赧然不语。有时这话语其实是为缓解尴尬而发得,偏遇着听话之人心有郁结,难免这话就失了本意;反倒在听话与说话人之间,又添得为难。
郝赫见濮伯思未作反应,知他是当事则迷,或还未解事中究竟,遂来发言劝慰道:
“濮公无需忧虑翁公访察镇上诸程。彼处事泄与否,其实与君并无关联。”
郝赫这厢话音方落,濮伯思那边恰好呷了茶水,含在口中。听得入了神,便连同茶叶一同在口中嚼了,彷佛能嚼出那话中意思。
须臾间,濮伯思似乎确实嚼出点当中滋味,了然些其中名堂。然而当下仍是不加确定,故而还要问道:
“此话怎讲?但请郝生明言,方为濮某解得疑惑。”
直说这人至于一定岁数,便难再学进甚新鲜智识,届时托名求教,实则为求他人肯定。濮伯思当下便是如此,他心下其实已有想法,听郝赫之言只为对照查验。
郝赫春秋正盛,又岂能不明。知道以濮伯思之玲珑心性,应是一点即通,于是加紧添些话语说道:
“濮公或是当在事中,未及领悟。我现下却仍身在事外,反得以观清。”
此一句说得濮伯思心下立爽。他虽做得掮客多年,端是已经习惯两头受气。然而遇着这通晓人心之人发言开解,又兼说些体己话儿,他濮伯思到底也不是大罗金仙,凡心不动;铁石心肠,情理不通,立时耳根一软,伸手向郝赫抱拳施礼,表个感念,谢过对面理解宽慰,亦示意他继续说得。
郝赫不料这话有此功效,急急回了个礼,接续前言说道:
“仙棠诸程之事,翁公此前未必不晓究竟。程老朝奉同镇上后辈无多交往,素来不睦,此事并不觉新鲜。莫说专门访察,便是偶尔听人闲话是非,也能略晓一二。此次翁公特意携费铎私访,我倒觉得,翁公是专为示意于他。”
濮伯思暗忖,郝赫果然动得好心思,他虽还未与翁公谋面,这想法却未必猜得有误。方才那一番话,其实言之有理。翁公并非计较诸程呈送材料违心作伪,而是图晓义费铎:此事之中,人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费铎其人,在上无有势力凭靠倚仗,正是可避嫌疑、专做程老朝奉之事的合适人选。然费铎久在温柔乡里做得秀才文章,或不察人心各异。翁公于费铎亦师亦长,这一课由他补上,却也无怪。
思虑至此,若说濮伯思先前急切,似当头遭受一棒,目下全黑;此时倒是略略罅开些缝儿,漏了些光亮进来。濮伯思之思路立时开朗,便再问郝赫道:
“既然如此,翁公会否疑虑,此事背后有人作祟?”
郝赫听得这话,心下倒觉有趣,亦联想到马伊惟对这掮客所作评语。原本说,掮客职分便是照应两厢,行事当是敢于作为,冒些风险。不料濮伯思在这档事中,居然如此谨小慎微。或是因翁伯韬关系经营不易,抑或其人心思深沉,濮伯思不敢冒险度之,总之他这份小心,郝赫参之不透。然而也便是这份参不透之小心,亦是将来招祸之端由。
当下无人生得前后眼,权且就按下不表。郝赫不察之下,依旧来回濮伯思,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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