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铎那边收了消息,也不觉惊讶。山县之行应是程吴方故事之后续,那日省府一会,翁伯韬也早明示于他。至于郝赫与濮伯思勾当,欲图同翁伯韬交好,月初宴上分明已经露了痕迹。想来庐城自那时至今,时日已将近一月,竟是滴雨不见,此次过往山县,也可顺势躲得清凉。费铎又想起,上次仙棠镇上与吴雅芙相谈不睦,心下不由怅然。恍惚一阵,方才来回郝赫,只言说谢他消息,二人便皆不复多言。

郝赫思想,全然不将柯奇思之事说与费铎知晓,会否是最优选择,然他这厢也有翁伯韬事情掣肘,思虑一时也只得暂罢一边;费父小院已然归了平静,贤伉俪年事渐高,平日浅眠,故睡得特意得早,然纵是有繁芜相扰,费父这厢也可应付自如;只剩费铎,断了与郝赫谈话,反倒攀了思绪,忆起前日与吴雅芙相会良夜。

那日,费铎省府秘会翁伯韬,得过翁公私相点化传授。然后他未归社内,不知柯奇思近日里揽过风头,亦不晓社里委实已地覆天翻。然而面上,一切却平静如常,仿若泉眼里流水汩汩,只暂时被掩在了黄沙之下。时日一久,沙土塌陷,那时方才形貌尽显。

那夜,吴雅芙不似过往,她话语不多,或是一日奔忙缘故,面上仍留着疲态。二人彼时并肩而坐,她身上散着幽幽清香,扑了费铎满鼻。费铎不想显得轻佻举止,行为浮浪,故而一夜端坐。翌日,他大梦先觉,却只感背痛腰酸。

费铎如今回想,事不过几日,依旧不禁莞尔。那日直到夜会行将散了,吴雅芙才说一句让费铎琢磨不定的言语。是夜二人过话,大都内容已不易记下。却只这句,似是牢牢烙定了,怎地也擦祛不得。

“以后行事,费生只消顺应心意,不需勉力而为。若觉事成之自然,却非费生所欲,只望你莫要失望介怀”。

随后几日,费铎归回社内交差。事中几处剧变,他方才一一知晓。

其一,自是钱雷去职之事公之于众。公开措辞,当然非是褫夺职权那般激烈,而是以升迁说法代之。然而其中所言之实,众人俱是了然。

其二,便是公布了李克行将入职主编之消息。李克过往不在此行当中作为,众人大都不知其根底。一时间或有人期许,或有人惶惶然,个中说法流言,皆是莫衷一是。

其三,则属于费铎私人计较。翁伯韬差下省府从人传过消息,小暑前后将征费铎同往山县公干,之后另有公文签下,此事自不赘言。

这三事其实皆在费铎预料之中,早已耳闻身边人对他鼓噪消息。私下里,费铎却也难免感叹,即使当此变化之时,于无关众人而言,也仅是度过了寻常一日。他们或对此热心一时,然而终是抵不过鱼市菜价、儿女情长的诱惑来得绵长。毕竟,他们无需添加此类佐料来加味平淡日子。如是碌碌,其实甚好。不担着紧要干系,天大事情也只化入茶余饭后谈资而已。

如此又过几日,李克便入职并见过一众编辑。众人本以为新官到任,会立时烧下几把火以立威。然而又见李克外形儒雅,待人斯文体面,全然不似钱雷不喜文墨,大开大合,又近乎商贾作风。社内一应职务高低,人事运营亦大都萧规曹随,几近分毫不改。李克作为,可谓治于无为,与民休息,一时令众心服。倒是可怜钱雷在任十数载,沐雨栉风方得如此局面,却终被李克得了便宜,占尽渔翁之利。

却话说这一日,费铎受约至主编室与李克叙谈。费铎不由念起,上次去往与主编晤谈,斯人还是钱雷,而如今时日不久,此处却已物是人非,不禁暗发感慨。

费铎方进到主编室内,李克已在等待,手边无有公务处理,似是在专候费铎。费铎入得门后,李克又自办公桌后绕出,特引他到一旁安坐。彼处并排置放原木色官椅一对,中间摆放一张小案。小案与官椅同色同木,观之清新淡雅。案上已备好茶盅一对。待费铎入座,李克顺势坐其身侧椅内。二人坐定,李克又再示意费铎,盅内茶叶应是正当爽口。二人于是先后呷口清茶,李克方才来言说道:

“我在省府行走之时,便已耳闻得费生极佳文笔。今日有幸共事,李某实在欢喜。”

费铎闻言,自家脏腑间交流,只道这些人为何偏学那帮朱衣紫绶作派,好用这般虚言开场,然而自己这厢还偏得回应。于是费铎有意择简要言语说道:“李编方才属实过誉。唤我至此不知做何吩咐,但请直言无妨。”

李克那厢,却是不顾费铎意图芟繁就简,此番他笃定是要化简为繁的。李克遂先问过费铎父亲近况,又不吝言辞说过二人往来故事,还不忘请费铎代为问候。费铎只得一一回应,只觉得这不类公务谈话,倒颇似家事攀谈。半晌过后,大约李克觉得铺垫已毕,才来说此番正事:

“一则,省府主管宣传之翁公,希望借调费生去往山县公干。此事既有先例,如今也有公文下达。我只在此与费生传个消息。具体情由,费生回去阅览公文便知。二则,我方才就职社内,集团为顾全大局,希望自责编之中拔擢一能力卓然者,以为副职主编,辅佐料理一应事宜。费生自然是其中首要人选。然而集团为保公平,也是周全流程需要,择柯奇思作为另一人选。旬月之后,将由责编同侪投票议定。费生得获上峰属意,我在此先预祝功成,彼时还望费生照拂。”

若说原本在此闻听柯奇思名姓,费铎定感惊讶。可是当下,无论何种消息过耳,费铎都已不再觉新鲜。这个夏日,他似被某种黏稠液体附着在一个坚定计划之上,任他解数使尽,也逃脱无能。于是他姑且试试放任自由,顺势而为,意图能看清那计划究竟。费铎于是不再犹疑,发言问道:“费铎先谢过上峰好意。但不知为成此事,我当作何种准备应对?还望李编不吝赐教。”

李克本来耳闻诸多传闻,以为费铎性格落拓不羁,与他说起此类事情,当是颇为不易,到时又难免要自己一力照应,费铎只坐收其利。现下,再观看费铎态度,却似配合非常。既如此,李克倒也稍觉安心,面上遂带了笑,发言宽慰道:

“费生倒也无需忧虑太过。届时一应所需繁琐材料,譬如资历成绩等等,我自会再与你交代详细。另费生能得翁公赏识,助他成就山县项目,本就已是积攒下累累晋升之资。”

此番言罢,费、李二人相视,一时虽然无言,却齐齐抚掌而笑。二人皆自对面瞳仁倒影里,看见个小小人儿;又都不愿相信,那略略扭曲投影,那手舞足蹈之人,竟然确是自己。

二人屋内笑声,亦是惊扰了屋外之人。那屋外房间里,柯奇思正候着李克传他进屋一见。立时已然过了约定时辰,虽听得里面笑声爽朗,谈话声音,然而柯奇思并屋外端坐的刀笔吏,都无意入内催促。时间点滴流逝,似在当刻,分径汇入了两条流向截然的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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