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再蠢笨之徒,也能闻得马恺这话里犹豫之意。可费父今日前来,就专为令马恺办得作难之事。前番钱雷小事可谓铺垫,现下费父才算是放出了撒手锏。费父便也不顾马恺方才那语气意思,直言回道:
“我有一幼子费铎。现下亦在彼处观点杂志供职,于社内当得一责编之职”,
马恺恍悟到原来如此。这几日小马前途之事令他急火攻心。那傅兰慈来约马恺赴宴之时,只说费父坐得市府财政相关高位,他却未明查费父家世,只从旁探听其确系当着要害职分。现在悔之已晚,只好沉默不语,接听其言,
“我思领导虽然安置心腹之人,坐得那社内主编之位。然而他毕竟是初来乍到,也未立尺寸之功傍身。社内是否应该另举一人辅佐之?我亦闻其余副职主编似皆是年迈,不宜再行当事。马生既管人事方面,应已明白我如此发言意思。”
马恺至此自是了然。凡遇那杂志社内高层位置出缺,需要自下选定之时,皆要由集团内部先发人选意见,此叫作“领导满意”;而后候选之人平级同侪再行投票,选出他们中意之人,此名曰“团结群众”。然而这群众中意,其实多随领导意见。如此循环,便不难解费父其行用意:先借上意差使之名,借刀移了钱雷这尊本方土地;做实此事之后,则其子候选副职主编位置,即是顺理成章。而且恐怕此时,上峰业已闻听得费铎良好名声,马恺若是当即承揽这“私事相托”,逢日后费铎参选之时,或还需暗中相助。
马恺细思之下,方觉实已身不由己。自小马前途之事伊始,费父便是步步作扣,终是请君入瓮。心下马恺虽感不忿,亦是无计可施。不过他到底是个玲珑人儿,旋即转念想来,既已入得他人彀中,不如就纳了投名状,索性入伙。此番扶得费铎上马,他当记得头功,想必从前钱雷照顾之好处利益,之后亦可转由费铎环护,只是尚需向对面讨得个确定说法。马恺于是面呈春色,回言说道:
“令郎文章锦心绣口,我是早有耳闻。记得当初入社之时,已是才名在外。若日后那新晋主编就任,确需社内经验前辈加以辅佐,费公此思虑极是周全。而此辅佐人选,我思非令郎费铎莫属。然而尚需名正言顺,了却那既定程序。此事为我之分内,自当督办。近日我即会遣下属近人去得社内调研令郎情况,实也是为他造势吹风之举。我只望……”
马恺这话说得一半,有意拖延不语。似是这话中意思,费父当是全然明白。费父闻听,抚掌大笑,又是一番抢白。然而这番抢白,马恺非但不羞不恼,反是安心释怀,笑逐颜开。盖因费父言道:
“若得马生相助得偿此愿,费铎自需尽力酬谢恩公。钱雷其人一应故事,他亦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郝赫思想起这番往事前情,立时倒是有些同情费铎。周遭亲人近友皆似在助他得利,然而费铎却全被蒙在鼓里。父亲曾经位高威严,如今随年岁增长,实权渐消,倒常以慈爱面孔示子。可这面孔背后其实仍是发号施令,杀伐决断。因为那权力与控制早已经向下生了根,适逢着合适水土,便会要重新开枝散叶,荫庇后人了。郝赫不辨此究竟是费铎之幸与不幸,却知此实是自己难得机会,是效法好风借力,送上青云的机会。故而,当费父告知自己费铎方面消息,他便打消了与马伊惟同销良夜之想法,只身到来费铎住处。郝赫需确认诸事皆在既定方向,无有脱轨危险。
费铎屋内依旧未有灯火痕迹,恍惚间郝赫以为他仍不在家中。而后抬了手腕确定时辰,当下已是近了亥时。郝赫再抬手揿动门铃,有音符飘回,却是失了调性,又隐约在那音符背景里听得些嘈杂。郝赫只觉刺耳,想到这荒腔走板倒也是颇衬目下气氛。不由抬头看一眼费铎屋子,光明终是照拂过彼处黑暗。郝赫随那光明亮起长舒一口气,心下却也不明自己这感慨因由。
电梯把郝赫吐在费铎屋前。郝赫先说过到此缘由,再问费铎熄灯原因。费铎亦自先感慨,老父如今偏好关心幼子私事,还请得郝赫前来过屋查看,实属无有必要;又想起不燃灯火,断不是为惜夏日天光,是因自返回庐城以后,便回想起山县见闻并吴雅芙稍去文件消息,一时未寻着思路,以致不明所以,故而未及照顾点灯。然而费铎却未向郝赫直言这实情真相,只说自己为集灵感,生得如此怪癖云云,发言搪塞过去。
二人得见对面,却都觉得心中愁云渐消。大约此间二人各有心事,也均不愿与对面言讲。所以只好加紧了兀自消化,不得解也是暂时搁置一边,不去思想。心事高悬,脏腑间饥饿便得蹿将出来,二人有感相视一笑,倒在此事上得了个默契。费铎整理一番,见郝赫并未留意暗处吴雅芙递送之文件,暗松口气,便随郝赫出得门去。
车行不久,郝赫引费铎至了一处宾馆所辖面铺。这宾馆旧时曾是庐城高档风雅所在,坐落之处也在旧城中心。可惜庐城现今是新区愈兴,旧城日衰,这场所已是不复昔日神采荣光。下辖面铺虽是昼夜经营,也只得门庭渐稀,只剩些老人熟客光顾。
郝赫只手提了个纸袋,与费铎前后进得这面铺。二人轻车熟路,寻了个依窗座位坐下。玻璃台面上残留斑驳印痕,应是碗底拿放擦蹭累积下的。油腻味道飘浮,似空气沾染了片片油花,久久挥散不掉。窗外霓虹拼命发散了颜色,光色斑斓,却也是俗不可耐。似这破败景象掩映在旧城里,被反复粉饰;又像老去朱颜端坐铜镜前,又涂脂抹粉。
“袋子里装盛了些什么?”
费铎进得屋前便瞥见那便袋,当下虽看着那霓虹出了神,可好奇心使然,还是发言问了这看似不相关事情。
“袋里是仙棠镇上诸程后辈关于程吴方之口述材料,已经整理妥当。我闻你急切之间离开仙棠,恐怕是不及访查得这些,便为你先行准备好了。”
郝赫这番话倒像杀得个回马枪,把这话题并费铎思绪又勾回到仙棠镇上。费铎虽然仍是不明郝赫言行所图,然而却知,吴雅芙去往仙棠寻自己,并交予与今日相同之文件材料,定然是未与郝赫并马伊惟商议,应全是雅芙自己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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