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那家有个好爷给晚辈留有余荫,陈家讲理不能报仇雪恨,就总心有不甘。

老太太眼神晶亮,语气却试探着问陈大胜:“莫不是那蓝家大房那个叫蓝啥的大爷?他,他终于得了报应,他倒霉了?”

陈大胜道:“是,正是他倒霉了!蓝氏宗子蓝子立。”

老太太闻言轻笑,伸出手将桌面的干果皮儿拨拉了几下,也不知道在写画什么,就写了好半天儿才说:“老婆子我倒是个念佛的,可这蓝家的倒霉,我听到,却觉心里十分顺畅,阿弥陀佛,佛主,我放不下啊,真真是罪过了。”

说完又加了一句:“来,这大过年的,尽是好事儿,咳你就细细与阿奶说说,他是怎么倒霉的啊?”

她看看屋外,又看看屋顶补了句:“那我自然是想旁人都好的,毕竟我是个念佛的,就得信个因果,可他若果报到了,老婆子也没办法啊!那出门惊了马摔死了,吃饭噎着,他憋死了?那,那就跟老太婆更没关系了,菩萨明鉴也不能动了咱家的福报,好歹我施了好久的粥呢。”

陈大胜忍笑,到底与阿奶细细说来。

话说,那年蓝子立将举族支援的二十万贯折在了燕京,他穷途末路到底心有不甘,又觉着自己最有本事,心有不甘人家就想在燕京试探一下。

最后呢,闻听这厮拜了一位说是在宫里掌印的钱太监为干爹?便不知道怎的又抖擞起来了。

老太太听到这里,便细细打量几个孙儿,末了插言笑道:“这干爹还是挺多的,他想要,就有啊?”

陈大胜笑着点头:“有了,人家自打有了那做内官的干爹,便当成了亲老子奉养起来了。”

老太太抓了一把豆儿吃着:“呦,他还懂孝顺呢?这个钱伴伴,你爹认识不?”

陈大胜摇头:“骗子一个,我爹哪儿认识去?”

老太太当下笑颜如花,点点头叹息:“骗子好,骗子就得好好孝顺着,最好供起来。”

陈大胜咳嗽:“啊跟供起来差不离儿了,人家那是真孝顺,对亲爹不过就是那样了!就为孝顺好这位,人蓝安江是写信回族里再周转了十万贯来京,还把一个守寡回娘家的姑姑配给这位干爹做了媳妇儿。”

老太太有些惊愕的看陈大胜:“这不坑了人家女子么,她做寡妇本不易了,却又掉到了这个坑里。”

陈大胜却神色有些恍惚笑道:“不容易?那位蓝大姑姑也是个能人,人家又有掌家的见识,读过正经的书,再嫁之后便让族里不断资助钱粮,野心勃勃想把全族拉进燕京,最后就在燕京东边买了大宅,置办了家当,正儿八经的做了体面奶奶。”

陈大忠插话:“这位蓝大姑姑花钱手泼,说是跟着侄儿先后跟子野老家索要了几十万贯钱呢。”

老太太错愕:“几?几十万贯?”

兄弟四个一起点头:“啊!几十万!”

老太太咬牙切齿的问:“那就给?!”

陈大胜一摊手:“有想头,就给!砸锅卖铁,典房卖地,为那钱伴伴应允的大富贵,蓝氏满门筹措钱粮,都一个个压不住的往燕京蹿腾,啧……这没多久,蓝家晚辈孝敬,便又给自己干爹,干爷爷找了七八位小娘,那叫一个热闹。”

老太太眨巴眼睛:“这,这不是作孽么?”

陈大胜无奈摇头:“作孽?他们才不会那样想。那钱总管也是个有手段的,没多久便在户部一个衙门,给那蓝子立安排了个入流的差事儿,这下蓝家人就更加孝顺了,他家也就更风光了。”

陈大胜说到这里颇快乐的拍拍桌子,缓缓呼出一口气。

婢仆端来下酒菜,陈大勇给自己倒了一杯笑道:“阿奶你是不知道呢,那会子燕京东边姓蓝的人家,人家是天天请酒请戏,都不必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就随意杜撰个身份,就能去他家吃吃喝喝,人家也是满接满待十分的热情周到。”

陈大胜端起酒杯跟哥哥们碰了一下仰头一闷,完了一抹嘴笑道:“有段时日,我们老道营那边不想开灶,我就跟几个弟兄乔装打扮说是兵部谭家的,就进了他家门,他家便请我们坐了上席,很是让我们贴补了一些油水儿,临走也不让落空,是人人手里都给塞点甜头,有时候给几两银子,有时还给个玉牌儿啥的,那后来要不是有外地练兵的差事,我们都预备在他家吃一冬去。”

陈大义轻笑:“我也去吃过,最次一席也是京里名楼的手艺,要七八贯呢。”

老太太左思右想,就不敢相信这是人间能发生的事儿?

如此便问:“你说啥,他们便信啥?”

陈大胜轻笑:“那不是还有个钱伴伴么?我们每次去了,只要跟那钱伴伴故作熟人照个面儿,再随意报个衙门名字,自有那钱总管为我们作证,证明我们是谭家的小将军,也是看在伴伴的脸面,才来他家坐坐的。”

陈大勇又是一杯下肚:“不止他们这样,燕京不缺人精子,看清楚根底的人无数,便都去混吃混喝,有那么好的道场,谁舍得揭穿?久而久之的,那蓝家小宴驰名燕京。

阿奶您知道么?凭着我哪回去,周围坐的那都是六部的官员,那蓝家也是红光满面的跟我们推杯换盏,满嘴都是,我在这个衙门有路子,在那个衙门有兄弟……嘿嘿,什么六部啊,都是一群老混子。”

“呵!”陈大义抿嘴笑:“有好些人,我们时常见他们衙门口蹲着,想跑个关系赚点过水。”

老太太问:“就没人戳穿么?”

陈家兄弟再次一起摇头,陈大胜的脸上便起一丝莫名的红,他道:“阿奶,您从前总跟我们几个说,这人世上的事情,最怕一个贪,只要堕入这贪孽,便谁来都没有用!他们自己是要先把自己骗进去的。

那家子满门就入了魔障,非但他们确定相信,还写信回子野与当地名门吹嘘自己在燕京的关系。”

一直不说话的丁香幽幽来了一句:“阿奶您不知道呢,后来,就,就不对了!也不知道怎得?大家就都相信宫里有个掌印的钱伴伴了,真的!我若不是听小哥他们说过,我都不敢相信人间还有这事儿!”

陈丁香打个哆嗦,一脸惊愕的跟老太太说:“就有回,我跟童家嫂子去燕京吃酒听戏,去的是一个礼部姓于的侍郎家,听戏那会子身边坐了一个妇人,瞧着也是打扮的颇体面,举止也都是大家奶奶的样儿,我婉如嫂子就问,您哪家的啊?您知道这位太太怎么跟我说的么?”

大家一起看丁香,丁香便摆出一种很高雅的姿态,颇矜持的说:“我是东边金玉巷子钱府三房的……”

丁香说到这里,便吸气对大家道:“我当时心就是一揪,还想莫不是那家人?可我婉如嫂子却想了一下立刻说,哦,知道,知道!咱宫里的钱伴伴家是么?那你是子野来的吧?怪不得面生呢……啧!她就这样说的,当下就把我吓死了。”

众人听完没有笑,就……感觉有些神异了。

陈大胜喝着酒叹息:“燕京其实不大,这活人就得多看看,多听听,真是不仔细琢磨,你就不知道这世上会有这般神奇的事情!那钱总管本是个杜撰的人物,可是蓝家几十万贯砸下去,燕京六部衙门在当街,顺天府衙役成日子街上巡游着,豪奢的日子流水过,传着传着,这钱总管便真的进了宫了。

人家还一年之间,大摆六次宴席,其中他过寿,纳妾,认了两次干儿子,还在宫里官升一级,从末流掌印升到正六品掌印……”

陈大忠是服气的,他提起酒壶给弟弟们添满,甚至允许老太太也吃一杯。

倒完酒人家叹息:“如今说人家是傻子,却也不知道谁是傻子?反正咱家没有银子当水般的使着的时候。蓝家越来越旺那会子,还有人走门子去他家进贡。

子野各地来京走门路的人,第一户去的就是钱府,那都是带着大笔钱儿来的,最后反倒是那钱太监不敢收,不敢轻易应允什么事儿,而是那蓝子立靠着他的名头拉出了一张网,就七扭八歪的,人家还正儿八经的能给这些人在吏部跑个好位置了!”

陈大胜不屑的笑笑:“就是欺负外路人不懂行情呗,若真是孝贤,每年下面不知道往京里报备多少,给谁不是给,人家正儿八经的人物帮着下帖走关系,也就是千贯,有时候推举那人实在好,是不敢收钱的,却不像蓝家,什么钱儿他们都敢要,一万贯只是递贴钱儿,要跑正儿八经入流的位置,他家怎么也要卖上五万贯呢。”

老太太倒吸一口冷气,脑袋里就把那五万贯堆了一下,神识压塌,她语气很不好的道:“既你说的那么好,他家也算是发迹了,如何初二便出了事儿?”

院里又传来一阵孩子笑,还有烧爆竹的声音,陈大胜无奈的往外看看,又捏捏鼻子闷一口酒道:“您不知道呢,这事儿最后闹太大,就连我……也是收拢不住了,那唱大戏的越来越多,许到了最后都知道是个骗儿的局,却谁也不敢戳穿,就疯了般折腾,钱越收越多,最后钱总管都要把我爹从前那位置占了……我爹就喊了我去,说,啊,别玩了,收手吧,差不离得了!”

老太太肩膀一耸动:“你爹知道了?”

陈大胜一摊手:“啊,反正就这样呗,大年初一钱伴伴跟晚辈们团圆吃酒,全家大醉,当晚钱库里的两百多万贯就进了……”陈大胜指指天上叹息:“反正就进了您别问的地儿了呗。”

众人细想,齐齐哆嗦了下,老太太摇头如拨浪鼓般道:“不问,不问,我,我是个老糊涂,也不知道啥时候就死了,我知道个啥?门我都出不去,你,你就你听你爹的……”

说到这里到底不甘心,她就说:“那蓝家大爷就去顺天府告状了?那,那没事儿了?”

陈大胜轻笑,端起酒杯与亲人碰了一下道:“是呀,没事儿呀,顺天府放假,让他初八去,可是蓝家大爷想不开,也不敢想开,他当天回去便预备了一壶毒酒,这都死了多日了。”

老太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冤有头债有主,蓝家其余人没事儿吧?”

陈大胜摇头:“啊,没事儿,怎么说他们也是苦主,至多折损了家业,回老家再来呗……不修德都是这个下场。”

陈大胜没有说,为了这一场闹剧,蓝家全族倾家荡产,如今在外依旧借着百十万贯外债,他们承诺了无数的好处给相熟的朋友,到时候让人家人财两空,蓝家也就离契约奴一步之遥了。

这就如当日的陈家一般,无依无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大胜端起酒杯与哥哥们碰杯,喝完笑道:“有些人手里有钱,便是这人世的灾劫。”

陈大勇点点头:“没钱好啊,省的闹腾祸害人哩,好歹命在呢。”

陈大忠轻笑:“不然怎么办,咱家有个念佛的。”

如此,便慈悲为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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