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柔关切道:“高兄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高丰年强撑着摆摆手:“无妨……”

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响雷般的腹鸣,高丰年越发尴尬得无地自容,然而比起尴尬,更要命的是腹痛难耐,眼看着要支持不住。

可是身为御史,差事办到一半去上茅厕,这要是被长官知道,即便不加叱责,也难免留下不可靠的印象。

蔺知柔道:“可是因为方才饮了冷茶的缘故?”

高丰年本来也疑心是茶的缘故,然而听蔺知柔这么一说,倒惭愧自己小人之心:“许是早晨吃的胡麻饼不新鲜。”

蔺知柔道:“高兄身体抱恙便先去歇息吧,这里也差不多了。”

高丰年顾不上再迟疑,起身一揖:“那高某便失陪了,有劳蔺贤弟。”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疾奔而去。

蔺知柔将书吏的记录浏览了一遍,对他道:“没什么疏漏,劳你呈送给台长与杂端过目吧。”

书吏领了命离开,蔺知柔望着半卷的疏帘,待他的身影消失,这才看向李三娘:“敢问李娘子,你腹中的孩子多大了?”

钱李氏的脸庞顿时变得煞白:“民女……民女……官人如何知晓……”

蔺知柔淡淡道:“蔺某只是随便一猜。”

她只要一紧张就本能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如何逃得过有心人的眼睛?这李三娘实在是个一眼望得到底的人。

“在下猜得对么?”蔺知柔掀起眼皮,秀美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温情,寒凉的目光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

她用这目光剖开眼前这弱女子的心,不带什么感情,就像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面对一台必须做的手术。

李三娘低垂着头嗫嚅道:“约莫四五个月……”

钱伯阳死于半年多前,她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蒋七的,这是她本能守护的骨肉,亦是她的耻辱。

蔺知柔仿佛对她的窘迫一无所觉:“待此间事了,李娘子有何打算?”

她的目光轻轻划过她置于腹部的手,李三娘只觉遍体生寒,迟疑道:“民女只想替先夫寻个公道,然后……然后便离开长安返回家乡……”

蔺知柔点点头:“那人承诺过帮你离开长安吧?”

李三娘如遭雷击,身子像风中的落叶般晃了晃,勉强稳住心神道:“官人的话民女……民女听不明白……”

蔺知柔摩挲了一下手中茶杯:“那人有没有告诉过你,他许你的公道是何公道?”

李三娘微微睁大眼,水眸中满是茫然。

“他大约忘了告诉你,”蔺知柔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真凶这时候大约已经畏罪自尽或者意外身亡,死无对证。那真凶既能把血衣凶器埋到江寿儿家中,自然与他熟识,说他暗中衔恨所以杀人嫁祸,案子便到此为止。蒋家即便找不干净,最多把那个姓仇的管事推出来顶罪。”

她抿了口茶,接着道:“而蒋七多半问一个治家不严、纵容奴仆之过,大不了贬官夺职,等上一年半载风头过去,又可官复原职。而你……”

她微微蹙眉,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悯:“你和你腹中的孩子,运气好能从蒋家人眼皮子底下逃走,一辈子东藏西躲、颠沛流离,若是运气差一点……”

李三娘目瞪口呆,双肩垮塌下来:“可是,可是……”

“可是那人答应你,会将杀夫仇人绳之以法?”蔺知柔一哂,声音变得冷酷,“你当知道,蒋七这样的出身,是不会为这种事偿命的。”

李三娘失魂落魄,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民女只想替先夫伸冤,便是死也甘愿!”

“李娘子为了替夫雪冤不惜玉石俱焚,可钦可佩,奈何只是蜉蝣撼树,可得乎?”

她顿了顿道:“若李娘子执意要以卵击石,在下自当奉陪,御史本就当肃正弹非、不避权贵,赔上仕途亦无怨。”

李三娘觑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帘:“我……”

“不过,”蔺知柔顿了顿道,“若李娘子愿意衔恨隐忍,倒也未必报不了此仇。”

李三娘本已万念俱灰,此时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连忙拜下,噙着泪道:“还请官人为民女指条明路。”

蔺知柔以指尖轻轻敲了敲书案:“蜉蝣撼不动巨树,要将巨树连根拔起,只有从中间蛀成空壳。”

她抬起眼看进李三娘的眼睛里,方才还凉薄如水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两簇火:“若是李娘子信得过蔺某,三年后可带着蒋七贪赃枉法的证据来找我,蔺某必定万死不辞。”

不等她回答,蔺知柔接着道:“距三司会审还有五日,在此之前请李娘子在此歇息,你可以好好想想。”

说罢她也不等李三娘答复,站起身走出门外。

她不需要李三娘的答复,甚至不需要去看她神色,第一眼看见李三娘,她就知道她是个软弱的人,软弱不是错,软弱的人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可以自欺欺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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