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轨川十助。”
“轨川,是你的……?”
“啊啊……算是捡到我的人吧,或者说是抚育我长大的长辈更合适些。”
十助带着笑容回答。
“我来自哪里,这个我自己也不清楚。”
“原来如此。……但是这一点对于我乃至其他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听到飞鸟的这番话,十助嘟囔着:
“……也许吧。大家,都对自己的疼痛弃之不理……”
“疼痛?什么意思?”
对于飞鸟井的疑惑,十助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告。
“和我的能力很像啊。”
听完十助的解释后,飞鸟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口气平淡地说道。
“但是我看到的,应当称之为心的欠缺吧。”
十助睁大眼睛“诶?”了一声,但他从飞鸟井的平静中理解到这并非玩笑。
片刻的沉默之后,气氛并未发生特别的变化。这只是个极为寻常的,单纯的自我介绍而已。见十助点头嗯了一声后,飞鸟井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以你的感觉来说,我的疼痛是什么样的?”
十助微微一笑,反问道:
“那你说说,我的欠缺是什么。”
飞鸟井稍稍低头,语气平稳无波:
“你的叶子很少,人生想必枯燥无味吧。”
“说的没错。可是这点你也一样啊,仁。你的疼痛是茫然一片的那种类型,该选择怎样的冰淇淋呢,我完全想不出具体的办法。这方面,你和玲太像了……”
说到这里,提及那个名字的十助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玲,是叫这个名字吗。你心中的巨大空洞之一。”
飞鸟井耳语般说道,十助垂下头。
“……枯燥无味,太对了。”
他呢喃着,声音微弱而沉闷。飞鸟井也跟着说道:
“我们彼此彼此。”
他的声音平稳又沉静。
两人互相畅谈起自己的过去。听到飞鸟井那“试图补全人心的欠缺”的奇妙计划时,十助
“……真厉害啊。”
他率直地发出感叹。
“那种事都做得到吗?会不会有那么个人,能正好填补上我的欠缺呢?”
“不,最后还是没成功。我太傲慢了。欠缺,不是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粘接在一起就能解决的。那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我对此深有体会。”
“可还是很厉害啊。与欠缺为敌,挑战这种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仁真的很了不起。”
十助投向飞鸟井的目光中写满尊敬。但飞鸟井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复:
“不,你说反了,轨川先生。”
“诶?”
“你才是一直在有效填补大家欠缺的那个人,用你那奇迹般的冰淇淋。”
听到飞鸟井的话语,十助眨了眨眼睛。
“我……我没那么想过。”
“结果来说就是如此。也许你那愈合心中痛楚的冰淇淋,比起我的计划要温柔得多。”
飞鸟井郑重地说道。
“……是吗。”
“人们对你的认可,恐怕远远超出你自己的想象,他们需要你。”
“……这可不好说。虽然我不太情愿承认,但到底不过是冰淇淋而已。虽然我很不想说这样的话啦。”
十助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确实无比用心地在做,可是大家不都只是随便吃吃,想着各种食物都尝一点才吃的吗?”
“真的?这些话,你敢对将你养大成人的轨川典助先生说上一遍吗?”
飞鸟井的话语间带上了少许怒气。十助闻言,猛然醒悟过来。
“对你说的没错,说这种话,太对不起典助了。”
他诚恳地点头说道,看着他这番模样,飞鸟井微笑起来。
“果然你在我之上,轨川先生。”
“叫我十助就行。不对,叫我十助好不好嘛。加个先生,听起来像是在嘲笑我一样。”
听着这闹别扭般的口气,飞鸟井露出苦笑。
“我没有戏弄你的意思,再怎么说你都是位社长吧?”
“……这就叫做嘲笑。”
飞鸟井笑意更甚,惹得十助愈发恼火。然而当他无意间注意到面前的墙壁上倚靠着的一撂画布时,登时两眼放光:
“啊,那是画吧?我可以看看吗?”
他在兴奋地询问许可的同时,手却已经伸了出去。
“随意,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
飞鸟井有些不好意思。
“唔,女孩子啊。”
“不,画的是幽灵。”
飞鸟井静静地说。但沉浸在画中的十助没有深思这句话的含义,而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好奇妙的画啊,漂亮是漂亮,但完全看不出这个女孩在思考什么。模特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没能正确领会她的所思所想。”
“嗯?”
十助看向下一张画,脸色顿时柔和下来。
“啊啊,这张画的女孩子我懂哦。”
“?”
“仁,你喜欢这个女孩吧。”
言辞间并无疑问,只有笃定。飞鸟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不是认为,而是知道。”
十助自顾自地嗯嗯点着头。
“画这画时她本人没在你眼前当模特吧,你是一边回忆她一边画出来的这幅画。所以仁率直的心愿完全流露在外。要是能治愈她的痛楚该有多好啊,你是这么想的吧。”
“…………”
十助一番切中要害的话语,令飞鸟井难掩惊愕。本应只有自己知道的事被人一语道破,这是他第二次碰到这样的事,而且两个人都是绘画领域的门外汉。先前是头脑极其聪敏的少女,这次则是十助。可飞鸟井觉得这两人间并无共通之处。
末真和子……我能感受到她与我的相似,所以尚能理解,但这个轨川十助,依靠的不是才能和感性。
飞鸟井的惊愕渐趋平息,与此同时,彻骨的恶寒攀上他的脊背。
这个人的能力,搞不好与过去操纵过他的那个有着同样的
“轨川先生,你……”
“十助,叫我十助。”
十助怒气冲冲地说,不打算再逗弄十助的飞鸟井改口重新问道:
“十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漆黑打扮的死神般的家伙?”
“?那是什么。”
“没遇到过吗?”
飞鸟井又确认了一遍。
“你在说什么啊?”
十助一头雾水。
“如果你还没遇到过那家伙的话。”
飞鸟井叹息着告诫他。
“也许你还是提前做好觉悟比较好。十助,你恐怕会被认定为世界之敌。”
“世界……?”
十助蹙起眉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以奇妙的形式听到这个单词了。寺月恭一郎曾对他说过“你有意与世界为敌吗”这样的话,而他最早听到这词是在
“十助,世界是由嫉妒和憎恨构成的,我发自肺腑地这样想。”
轨川典助带着极度不快的表情回到家,毫无节制地大吃了一餐十助的冰淇淋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发生了啥事儿吧,你也不容易啊。”
十助对此习以为常,回应的口气听着颇为轻快。听到他的话后,典助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轻笑两声取回了往日的姿态。
“你通过电视已经对外界有了大致的认识吧。十助啊,对世界,你是怎么想的?”
“不清楚,我不太懂这个,也没什么欲望去了解。”
十助无可无不可地说。听到他的话,老人对他那看上去单纯天真的态度露出微笑:
“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就好了。若是人人都能只想着美味的、美好的事物活下去……我由衷地这么想。”
老人眯起眼睛凝视十助,就仿佛眼前有着什么令他目眩的东西一般。
十助没有对老人那如往常一般的言谈做出什么反应,继续去盛下一份冰淇淋。
“十助,你不适合去外面。外面到处充斥着丑陋的、令人生厌的东西。我不能让它们毒害你。……但是。”
老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也和往常一样。
“我这么独占你真的好吗,我忍不住会这么想。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去往外界吗。而且这方法绝不能有损你的美丽。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老人停下喘了口气,十助趁此机会把新的作品端上桌子。
“哦哦,又做了新的吗?不过,这是……”
老人的表情看起来既高兴,又惊讶。他仔细端详着十助的作品。
“嗯,抹茶味的。”
“我可不欣赏这种怪异的和风冰淇淋喔?”
老人喜爱的是意大利手工冰淇淋。
“这个嘛,实际上尝一口再说吧。我做出来的绝不是那种糊弄人的日本风味。”
十助眨眨眼。
老人半信半疑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接着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唔嚯,这……!”
一如既往的光景,一如既往的对白。
但就在这时,老人动着的勺子中途停了下来。
“我的想法太狭隘了。果然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经过你的双手都会如魔法般变得美妙起来。埋没这份才能太可惜了……如果是你的话,能将外界的丑恶也转变为美好的事物也未可知。但是……那样的话,你会。”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闭口不言。
这很不像他的作风,于是十助探头望着他的脸问道:“怎么了?”
“……十助,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说过的那句话吗,世界是由谎言构成的。”
“嗯。”
“假如哪天你去了外界,那个谎言定会企图支配你,然后利用你吧……这是无可避免的。我有幸获得了你这件珍宝,知晓了幸福为何物。可是你呢?”
老人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十助。十助愣愣地听着。
“就算你可以给予他人幸福,又如何能抓住独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呢……我无法不去这么想。拥有足以匹敌世界才能的你,难道注定是这样的宿命吗……”
3
“哎呀,飞鸟井先生,是盐用完了吗?”
在山脚下与丈夫一同经营着杂货铺的案田町子,喜笑颜开地欢迎稀客的到来。
“啊,稍微买些食材补充一下。”
飞鸟井仁把背上空荡荡的帆布背包放到店内地上,回去时这个包就该装满了。
“对了对了,之前你留在我这儿卖的画,最近卖出去了。没想到那种只是在画纸上拿铅笔涂涂抹抹出来的画都能卖得出去呢。”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飞鸟井开始物色货架上的罐头。
“我看看,该给你多少钱来着。”
正当町子在成捆的收据里翻翻找找时,飞鸟井爽快地说:
“不用了,那是送给你的东西。不用给我钱。”
“就算你这么说,这种事还是得算清楚账。虽说你是个艺术家,所以大概不在乎这个吧。”
町子并不是以单纯的店员与顾客之间的关系看待飞鸟井的,她出于个人意愿,想在各个方面多照顾一下这个“年轻的艺术家”。
飞鸟井笑了笑,没有多做争论。
“那就用这次买的东西来抵账吧,这就足够了。”
“这么点哪够……不过你不想知道卖了多少钱吗?画家对这个不感兴趣?”
“不,即便是毕加索也十分计较自己的画能卖出怎样的高价。这并不庸俗,他想知道的是自己画作的价值能获得社会的多大认可。”
飞鸟井以平淡的,但又绝不会被认为是冷淡的口气静静地说道。他很擅长这类予人以圆滑世故感官的措辞。
“画家本身不过是不事生产的酒囊饭袋,只有在获得人们的喜爱后才具备意义。就共通的价值观来说,金钱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对象,比较便利。”
“……哈啊,但是你不同?”
“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的我还没掌握属于自己的画,要是在这个阶段贸然接受别人的评价,我会很头疼的。”
“唔,好难懂。”
町子满含钦佩地感慨道。
“但本质还是个小气鬼,看我这德行。”
飞鸟井摆在收银台上的商品是平日的两倍还多。町子笑了。
“你还是挺现实的嘛,这样我就放心了。”
町子结账结到一半,忽然说了句“对了”站起身来,转头钻进店内深处,那儿通往夫妻二人的住所。很快她带着个箱子回到原位。是个糕点盒。
“这个这个,你也来尝尝。”
“这是什么?”
“蛋糕。最近去参加婚礼时主人家送的,好吃得不得了。”
“这不太好吧?”
“我和我老公都有,所以有两份一样的。”
“哈哈。”
飞鸟井伸出一只手,拿过这包装华丽、装有方形西式蛋糕的礼盒。
他看了眼上面印着的制作人的名字,不禁轻轻地“噢”了一声。那个名字他最近刚听到过。
这礼物来得正好。
他微笑着看向町子。
“太好了,那我就收下了。该付多少钱?”
他问。町子笑了。
“不用钱,本来就不是拿来卖的东西。”
“那我就不客气了。”
飞鸟井收拾好行李,再度走回山中。
“…………”
木屋前的林地中,十助正摆出打坐的姿势集中精神。其实并不是非得打坐不可,只不过轨川典助经常这么做,十助在模仿他而已。
他正在努力掌握他的能力,将一直以来只能“在胸口隐隐约约”感受到的感觉,化为更为具体的形象。
练习的对象……是他迄今为止相遇过的人们的记忆。
他们给予十助的痛苦,十助至今刻骨铭心。那样的疼痛,只要刻下一次就再也不会消却。
所以即使十助不去刻意回忆,这些记忆照样会在他的脑中无比鲜明地反复上映。
“只要掌握类似花卉那样具体的意象,就能一下总结出感觉了。”
尽管飞鸟井参照着自己的能力教导过十助,但十助没有他那种视觉领域的才能,所以放弃了那方面的努力。十助现在正在尝试的是,把疼痛以冰淇淋的味道原汁原味地加以认知。在此之前,他都是按照“那个疼痛是这个味道”将疼痛和味道一一对应的,但他在公司里一直竭尽所能地不停做着冰淇淋,所以即使不做试作品来试探味道,他一样有把握判断出个大概。如果能一步登天直接将疼痛和味道联系起来的话,看一眼便能感觉出疼痛。而他与人接触时屡屡碰壁的情况,也许也能得到一点改善。
以及,假如成功的话,或许就不会再重蹈覆辙,犯下让玲离开那般的失败了……
一步登天是啊,一直以来,我都在这件事上吊儿郎当的。
听过飞鸟井的话后,他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相比飞鸟井付出的努力,自己只会做轻松愉快的事。他太过于依赖让轨川典助、寺月恭一郎以及古北园子等人品尝味道带给他的喜悦,却从未想过去了解自身。
所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因肤色之外的理由,思考起了不同于他人的自己。
思考起了自己做过无数的冰淇淋,但自己喜欢的冰淇淋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
……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的脑中掠过形形色色的备选项,但不论哪个不是“这是针对那个她的”就是“那是为他而做的”,思来想去净是别人的冰淇淋。
是他最为得意的辣薄荷味吗?
是这个虽然轨川典助不是很喜欢,但他一直坚持在做的味道吗?
可是,这味道也差了点意思。他感觉这同样是为某人而生的东西。但是……具体是为谁而生的,这个问题他也搞不太清楚答案。
“有兴趣用你的冰淇淋去征服世界吗?”
寺月恭一郎曾这么问过十助。
说不定他说的没错。十助之所以锲而不舍地探求这份味道,或许正是为了让这个绝不会接纳他的世界正视他,将他视为对手。
“既然如此,我来想办法为你准备一个做冰淇淋的环境如何?”
虽然飞鸟井对他这么说,但说实在的,他很犹豫要不要接受。协助过他的人一个个都死去了。“你这是牵强附会,一个人是寿终正寝,一个人是在和你毫无关系的地方发生了事故吧。”飞鸟井如此笑道,但十助仍然觉得害怕。
同时如此依赖飞鸟井也让十助对他心怀罪恶感。会不会自己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恶呢
罪恶感……恶,以前也想过这些东西来着。
十助稍稍分散了些注意力。
连续集中注意力上几个小时果然还是会觉得累。感觉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胡思乱想。
真正的恶,指的究竟是什么?
恍惚间,他出神地思考起了毫无关联的问题。
自己让人们吃到冰淇淋是恶吗,所以他才被驱赶出来,沦落到彷徨山中的境地?假使这就是他犯下的恶,那又是为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
这时下方传来了引擎声,十助闻声站起。这是飞鸟井骑的越野摩托的声音。在几乎找不着正经道路的山中,他全靠这个上下山。摩托是经过诸多改造的特制品,加大了油箱,调整过的传动装置舍弃速度强化了动力,似乎是让一个叫雾间凪的人动手弄的。
十助回到木屋的时间几乎和飞鸟井同步。
“欢迎回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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