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楼的前厅很大,正因为这样,所以安静的时候格外安静,仿佛一点呼吸声都能给这空旷的地方带来突兀的撞击。
跟随三爷从扶梯上下来后,袁琅就一直在看着厅堂中间那名小乞丐。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有些是惊艳,有些是诧异,有些略略皱着眉,譬如袁琅。
这孩子实在是太小了点。
十一、二岁的年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
细小的身子上罩着件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麻布单衫,宽大得几乎像是被套在一张麻袋里。
尽管如此,难以掩饰他乌糟糟一团的面孔上,唇红齿白,一双眉眼如初出的星月。
乍一眼看去,几乎是雌雄莫辨的。
如此精致漂亮的小孩,包裹在一身脏乱不堪的衣衫下,仿佛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他小心翼翼站在厅堂中央,兀自垂直头,似在周围那些无声目光的压迫下,颇为不知所措。
遂时不时看向身旁那张贵妃椅。
椅子上斜靠着另一名少年。
双眼紧闭,没有任何意识的样子,却也看不出他身上到底受了什么伤。
一名郎中模样的人正低头专注给他把着脉,所以也没瞧见三爷在楼梯口停顿了片刻后,一路走到了他身边:“我兄弟出了什么事。”
思维突兀遭到打断,郎中皱了皱眉。
抬起头正要让那人安静等待,及至一眼看清问话人那张脸,他大吃了一惊。
忙不迭松开少年的手,匆匆站起身,迎着那人一叩到底:“卑……卑职徐弘,叩见王爷!”
三爷挑眉,伸手往徐弘小臂上轻轻一搭,阻止了他的跪拜:“这里是宫外,没那么多讲究,你自去瞧你的。”
说罢,目光再次转向那低垂着头的小乞丐,他将先前那句话复又重述了一遍:“我兄弟这是出了什么事。”
小乞丐这时方才察觉,有人在同自己说话。
忙不迭抬起头,想答,却又因过于紧张,半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爷笑了笑,目光在孩子漂亮得如同娃娃般精致的脸上轻轻一个流转:“你叫什么名字。”
三爷是朱元璋的第三子,晋王朱棡。
十八岁的年纪,风流成性,一张脸是却比芳华楼里不少花魁都还要标致。
或许因此,他自幼无法得到朱元璋的青睐。
对于那个一路南征北战,亲手打下这一片天下的男人来说,男生女相,怕是注定在性格会有所缺陷,因此难以成得了气候,担得了大事。
而就跟朱元璋的判断一样,朱棡亦是朱元璋众子之中最没有野心的一个。
朝堂之上向来无心议政,最大的乐趣便是隐姓埋名出入京城内各处风月场所,所以能在芳华楼遇到他,袁琅并不意外。
此时见他望着那小乞丐时一脸玩味的神情,不由微一蹙眉,随即将头偏开,看向贵妃椅上那少年的同时,他听见那小乞丐磕磕巴巴答了声:“左青岩。”
“左青岩,挺硬朗的名字,怎的人长得一把软骨头样。”
听朱棡这么说,知道他是在调侃,一旁芳华楼的管事嬷嬷立即有眼力劲儿地咯咯娇笑起来,试图以此打破大厅里持续已久的萧肃与寂静。
小乞丐在这笑声中更为不安,脸涨得通红,鹌鹑般将头往领口处沉了沉。
这个样子令他那张脸更如瓷娃娃般娇俏,直将朱棡看得目不转睛,几乎像是把一旁昏迷着的兄弟已给忘得一干二净。但片刻后,敛了嘴角的笑,他抬手拈起小乞丐低垂着的下颚,斜睨着他道:“他们说找到我四弟的时候,你就在他身边,我挺好奇的,一个乞丐为什么会跟我兄弟在一起,又是在义庄那样的地方?”
不知是否因着朱棡手指的力度,小乞丐那张脸霎时由红转白,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朱棡,惊惶失措的情绪几乎从那双黑洞洞的瞳孔内满溢出来:“……小的遇见这位爷时,他昏迷在地上,那会儿有几条野狗在围着他嗅,小的见他还有气,怕他被野狗当尸体啃了,所以想带他去人多的地方,找人看看还有没有救……”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昏迷。”
“小的真不知……”
毕竟年纪小,话说不到几句,在周遭沉冷目光和朱棡看似平和的问话下,他鼻头一红,眼泪刷拉拉掉了下来。
“哭什么。长得跟个女娃似的,怎么性子也像个女娃。”手指上沾了小乞丐的泪,朱棡眉头一皱,略带着点嫌弃地松开手,往身旁仆从递来的帕子上擦了擦:“看样子从你身上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不过说说,你一个小要饭的,人多的地方不去,怎么跑义庄那边去了。是活人那儿要不到钱,所以找死人要?”
“不是……”小乞丐听不出朱棡言语中的戏谑,只一心在这被郎中称作王爷的男人面前,老老实实答道:“小的住的地方就在义庄那儿。”
“这么说,你刚出家门就遇到了我兄弟。”
“没错,爷。”
“既然你住的地方那么近,那地方整天又那么安静,你出门前就没在家中听见什么特别的动静?”
“爷,”小乞丐大约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抬起头,他鼓起勇气看向面前那张他由始至终还没敢正眼瞧过的脸:“小的再穷,也不敢对人谋财害命。这位爷真的是小的无意中在义庄附近发现,虽然小的住的地方离义庄近,却也近不到能听见那地方的动静,况且小的住所四面穿风,小的每天听着西北风的声音都睡不着觉,哪儿还能听到外头其它声音……”
边说,眼泪边又滚了下来。
十一二岁的少年,哭起来无论什么性别,仿佛都邋遢成一个模样。
见状朱棡再次蹙了蹙眉。
随后正要继续再说些什么,忽见贵妃椅上那少年轻吸了口气,翻过身避开光亮,缓缓将眼睛睁了开来:“吵……金杰,你在说些什么?”
话音未落,他一把按住头,嘴里嘶地一声:“痛……”
一旁郎中闻言忙凑上前,试图查看他头上是否有伤,但未等靠近,视线仍有些模糊的少年下意识抬手,一把将他挥开:“谁?!”
问完定睛一看,随即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少年微怔:“徐弘?”
“四爷,您觉得怎样?”徐弘与身旁的朱棡对视一眼,小心问道。
少年闭了闭眼,只觉得头疼得更加厉害。
刚才一瞬,他已见到徐弘身旁的朱棡,以及芳华楼大厅的全貌。
他只觉得脑中轰隆隆作响,一时片刻脑中一片空白,他没有作声。
直至听见袁琅的话音:“爷,您还记不记得您昨晚跟金杰两人在这附近发生了什么?”
少年闻言睁开眼,目光从眼前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上一一扫过:“……昨晚发生了什么?金杰呢……”
温清桐不知自己在黑暗中又躺了有多久。
依稀记得刀鬼离开后,她就在疼痛和疲劳中失去了意识。
似乎连他离开时说的话也有些记不清,只记得那男人的话音,是如鬼蜮般的森冷。
她心里有点难受,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盲目的自信令她简单摧毁了那个两次在这地方救了自己的男人,所有可能施予给她的唯一信任。
又兀自静躺了一阵。
时间在黑暗中似乎是凝固着的。周围太过安静,以至令她错觉,似乎在被刀鬼丢弃在这里的那一瞬,她就被那最后一丝光芒扔进了一片时间的缝隙。
这念头令她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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