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桑前月下,繁霜降寒。
一碟酒酿发糕,一盘清蒸鳊鱼,一锅山鸡炒灵芝。
菜式虽少,却鲜美无比。
裴楷捧着一碗菰米饭吃得正在兴头上,却迟迟不见对面的公子厢下竹箸,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担忧,道:“徒儿,你找我来,不会仅仅是请我吃饭吧?你师傅我最近可忙得很呢,有要紧事就赶紧说吧。”
公子厢吐了一口冷气,纠正道:“师傅,您说过,我不是您徒弟。”
裴楷拿着筷子的手轻轻一颤,转而偏过头凝望着旁边桑树上挂着的一盏鱼形黄灯,咬牙道:“没错,我是说过。我还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便使用我给你的通灵符纸。”言语虽是责备,却带着一丝怜悯。
夜风吹过,公子厢见裴楷停下竹箸,嗫嚅道:“赭砚君,我想去徒太山。”
裴楷惊悸不已,盯着公子厢道:“你忘了辅嗣是怎么死的?”
公子厢颔首:“我知道,他是将何掌门的蜚蛭毒引在自己身上,被毒折磨致死的。”
裴楷阖目叹息道:“你知道就好,辅嗣可是术士级别的修仙者,尚且敌不过徒太山的一群蛇人,至死连琴虫的蛇蜕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啊……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公子厢见裴楷一语道破他去徒太山的目的,当即脸色煞白,脱口道:“如果换做赭砚君您,应该有胜算吧?”
裴楷一脸愕然地望着公子厢,竹箸落地,食欲全无,张了张嘴,徒手抓起锅里的一只鸡爪,狠命咬下一口,声音发抖:“你想我死就直说,何必转弯抹角的。”
公子厢偷偷抬头,瞅了裴楷一眼,惶惶不安地道:“师傅,您这是答应了?”
裴楷长叹了一口气,心道我教出来的都是什么徒弟,嘴上却还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是是是,就算赔了我这条命,我也给你弄来。”
裴楷这人就是这样,只要徒弟做的不过分,只要徒弟开心,只要徒弟心有所求,他耳根子软,向来是有求必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师傅似的。
“师傅,您真好。”公子厢大喜,站起身,飞速走到裴楷身后,替他揉肩捶背。
裴楷嘴角微扬,笑道:“别再您啊您啊,我没那么老。”
公子厢眉开眼笑地道:“是是是,师傅你最年轻最美,即便是穿一身破布衣裳,蓬头垢面,也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裴楷昂首看了一眼公子厢春风得意的模样,心底反而升起一丝淡淡的凉意:“若是将为师与夷甫君比呢?”
公子厢忙道:“师叔祖嘛,道貌岸然,冷冰冰凶巴巴的,真看不出他在凡间曾经是一个宠爱妻的郎君。”
裴楷又道“要是把为师和凡间的卫璧人比呢?”
公子厢语气一滞:“师傅为何要和他比?”
裴楷道:“怎么?不能比吗?”
公子厢轻轻捶着裴楷的肩,淡淡笑道:“师傅可有见过卫璧人?”
裴楷摇摇头:“尚在襁褓中时,见过一面,还给他取了个名,当时便想收他为徒,可惜他家里人不答应。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传闻才貌出众,名动郡邑间,我倒是好几次想去看,可惜没抽出空来。”
公子厢忙道:“他现下就在此处,师傅何不移步一见。”
裴楷惊得直起身来,扫了一眼自己的一身破衣裳,慌道:“好小子,你怎地不早说?”
公子厢双手环胸,抿唇笑道:“我怕师傅您不待见人家啊!”
裴楷斜了公子厢一眼,走开两步,张口念了个诀,一转身,用幻术换了一身仙气飘飘的普蓝色长袍,方才整了整衣襟,咳了一声,平视着公子厢道:“人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公子厢咧嘴一笑,躬身在前引道:“师傅,这边请。”一面走,公子厢一面将自己为何要去徒太山的原因和裴楷交代了一番。
隔着静垂的焦茶色罗帐,裴楷见到了相隔十一年有余的卫君。
暖色的光线薄薄地浸入账内,他平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鬓发散落在枕上,面上不施粉黛却极其精细唯美。他那纤细浓密的睫毛微微上翘,泛着柔润的淡蓝色光影,如被海水淘洗过的半边扇贝一般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微弱的呼吸声又绵长,恍恍惚惚的好不真实。
叫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刻在眉间心上,迟迟出不去,忍不住想走进去唤醒他。
“玠儿还没睡醒。”乐广举了一盏灯,制止了裴楷的行为。
两人打了个照面,公子厢向乐广与裴楷二人分别介绍道“这位是元城乐君,这位是我师傅赭砚君。”
二人彼此行过见面礼。
裴楷肃着脸“恕本君无能为力。”语毕,悠悠叹道,“玠之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琴虫之蜕根本无法去其根本。除非与命中挚爱之人破镜重圆,长相厮守,方得解脱。不然,只怕轮回转世,也要受此楞严咒毒之苦,一世更胜一世,直到堕为梦魇,魂飞魄散,方能得到片刻安乐……”
乐广“……”
公子厢指着卫君,连忙替师傅解释道“通俗点说,他现在三个月内能和他命中注定的人成婚,心中有信仰,有爱,那么死的就没那么痛苦。如若不然,他的病灾就会一日一日地慢慢加深,到时候你便是用你一命抵他一命都救不回来,只能去雪峰山或者雾虚山出家修行,剪断尘缘,斩断情根。嗯,我看他资质也不差,雪峰山现在也在招收弟子,他要是肯拜我为师,我现在就可破例收他为徒。”
乐广怔怔地听完,良久,默然不语。
裴楷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乐广,轻咳一声道“本君觉得乐君就长得……挺像他命中注定的人。要不,你俩就地成亲,我当你二位的司仪,先拜了堂,甜甜蜜蜜过一段日子,再入仙门。双管齐下说不定好得更快。”
“你”乐广怒目圆睁,咬牙切齿瞪了裴楷一眼,气得背过身去。
裴楷不以为然地走过来,躬身看了一眼床榻昏睡的卫君,又乜了乐广一眼,笑道“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出卖一个人的心。你那么怜惜他,无微不至地呵护他,带着他翻山越岭,从钱塘到沅陵,不远千里地跑我徒弟这深山老林来,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私心”
乐广缓缓闭上眼,漫长的沉默。
“乐君如果真想为了他好,就不应该放手。”
裴楷敛了笑容,将握着手里的凉茶塞到公子厢手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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