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泽落坐在她身前,拍了拍她的手背,朗声笑道,“我们都好,都很牵挂你。”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载泽的手上,她不禁笑道,“我都这么大了,还是总让泽公担心,泽公每每见我,都是在牵挂我。”

“我也是不争气…”载潋笑着笑着,竟又有些哽咽,载泽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道,“潋儿,你对我,不必愧疚。就算你已不再是那个爱闯祸的小姑娘了,我还是会担心你,还是会怕有人会欺负了你。”

“泽公…”载潋不知该要说些什么,面对着载泽的一颗真心,她总是无以为报。载泽轻笑着叹了声气,他望向载潋的眼睛,忽极为认真地问她,“潋儿,你的病,是因为皇上,对吗?”

载潋感觉心底震动,谁都没有发现自己究竟为何而病,就连自己的哥哥们也没有猜到,他却猜到了。

“泽公…”载潋抬起头去望向载泽,目光却有些颤抖,问他道,“你怎么猜到的?”

载泽却连迟钝也没有,他直直望着载潋的眼睛,温和地一笑,道,“不难猜,我也曾为你而病过。”

载潋感觉心下一震,立时又暖又痛,她不想欺瞒载泽,就算多一人知道,自己就多一分危险,她却还是如实告诉他,“是…自皇上居于瀛台,太后重新训政,我从前的咳疾就又反复了。”

载潋不怕载泽去告诉太后,因为她信任他,她相信他不会。

载泽苦苦地一笑,他摇了摇头问道,“潋儿,可皇上知道吗,皇上知道你为他而病吗?”

载泽的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穿透了载潋的心,载潋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她喝了几口杯中的水,平复下来才苦笑道,“是我不让皇上知道的,我还要在太后跟前儿演戏呢…皇上念旧情,知道了免不了来舍身护我,太后哪里还容我。”

载泽又气又恼地望着载潋,他骂她糊涂,“潋儿,难道你就不想过平安喜乐的日子吗?将这些事都忘了,再不去管了!”

“平安喜乐…”载潋笑得有些凄冷,她似是自言自语,“自甲午一败后,皇上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死生听天,不肯自惜…难道我要将这些都忘了,过我平安喜乐的日子?…”

“潋儿!”载泽情急之下直接牵起了载潋的手来,目光深沉殷切地望着她,动情地问,“潋儿,这些不该是你想的!将这些事情都忘了,我想要你平安,想让你快乐!潋儿,皇太后曾有意让我照顾你,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保护你,再不受这些苦楚。”

载潋自知终此一生也不可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却还是不愿意与别人在一起。她的心愿未成,皇上深受束缚,未脱险境,她不敢苟且偷生。

载潋不愿意辜负他的真心真意,因真心于她而言实在太珍贵,却还是无法答应他。

载潋将自己的手从载泽掌心中抽出来,她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忍着心痛与泪意道,“泽公,我有心愿未成,不敢临难苟免,还望你体谅我。”

载潋用力咳了几声,静心便从外头进来了,她挥了挥手嘱咐静心,“姑姑,送泽公爷回去吧,外头天黑了,让泽公爷多加小心。”

载潋夜里休息得虚虚实实,总想着洋人要入宫为皇上看病的事。

她不敢耽误,第二日天仍未亮,便已经起身,催促瑛隐与静心为自己更衣梳头。

载潋诸事准备完毕,才拜别家中兄长,登车进宫。一路上无言,心中却思绪万千,她日日陪伴在太后身边,知道自变法后,太后就与皇上结下了深深的矛盾,太后认定了是皇上指示维新党人“围园杀后”,太后时刻想着要废立皇帝,改立新皇帝。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只见红墙已渐入眼帘。载潋想怆然地想,这天下如此广阔,可自从四岁离开了醇王府,哪里还能是皇上的家呢?

若皇位不能保,则性命也绝不能保。太后绝不会容许他平平安安地走出紫禁城,余生去过凡人的生活。

载潋的思绪全在太后想要废立一事上,马车却骤然一停,载潋完全没有防备,直接翻倒在马车内,头上戴着的珠花散落了一地。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唯有尽快爬起身来,掀起马车前的帘子,想去问阿升发生了什么。

她抬眼时只见一列押送犯人的车队正从东华门外的胡同里走来,阿升为了避让,才紧急勒住了马。

看押犯人的官兵们都手握长矛,前前后后将犯人包围住,而犯人则身穿单薄地走在中间,头上已被戴了沉重的枷锁。

载潋从马车里爬起身来,目光已经呆滞,她望着那名神色虚弱的犯人,不知不觉间已泪如决堤。

载潋疯了一般地从马车上跳下去,静心连忙拦她,却根本拉不住。

载潋的头发已散了,可她却也顾不得,她此刻只顾着踉踉跄跄地向那名犯人狂奔,最终却还是被周围的官兵拦下。

“此乃朝廷要犯,你要做什么!”凶狠的官兵用长矛对准载潋的喉咙,不让她再靠近过去,而她却仍要冲上去,满眼只剩下那名犯人…

此时忽有一双有力的手掌落在载潋肩头,将她拦下。载潋转头去看,只见是载泽站在身后,却如疯了一般要挣脱,哭喊着,“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张大人!…”载潋哭喊着要靠近过去,载泽却极力拦住她。

被官兵层层围住的人,正是张荫桓。他因加入维新派支持新政,已被太后降罪,今日要被流放至新疆伊犁。

张荫桓是唯一一个被新政牵连的朝廷大员,现在军机四章京中的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御史杨深秀与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都已死,康有为逃往了日本,唯剩下他了。

“三格格!别为了我自苦!我可好着呢!”载潋被载泽用力拦着,她挣脱不开,却听到张荫桓洒脱大笑的声音。

她努力抬起头去,只见张荫桓正面向着自己,此刻他精神焕发,竟没有半分挫败绝望,他转头望了望天,长啸一声又向载潋笑,“老太太遣我走这一趟,我就去游山玩水一番!三格格努力保重,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押送犯人的人群越走越远,张荫桓独自吟唱道:“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

载潋回忆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含着深沉的笑,请求自己为维新党人与皇上传递消息,曾说:“我信任三格格,因为三格格也是我维新党人…”

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在这人头攒动的京城内,就再也没有自己曾经的战友了,一颗真心再无人识。

载潋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她本不该如此,在皇宫脚下暴露自己的真心,同情太后眼中的“维新乱党”。

载潋麻木地淌着眼泪,她与复生已是天人永隔,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张荫桓。她坐回到马车中,让静心为自己重新梳头,她端坐着一动不动,冷冷开口问载泽道,“泽公今日怎么也来了?”

载泽担忧地望着她,道,“太后说有要事,让我今日进宫。”载潋却合起眼来冷冷地笑,眼泪仍从眼眶中滚落,太后能有什么要事?想必她请宗室各府都入宫,就是要商议“废立皇帝”的事,那还不是为了解她个人的心头之恨?

载潋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能说,只有笑道,“泽公奉旨入宫,不敢耽搁了才是,是我不懂事,耽误泽公了。”

载潋心想,载沣身为亲王,今日却没有接到入宫的旨意,可见在太后心里,“醇王府”是一根刺,所有与皇上有关的人,她都不想见。

是日英法两国公使一同入宫,同行的还有法国驻京总署的医官多德福。载潋先同着载泽一起往太后所住的仪鸾殿而去,向太后请安后,便随太后一同去往皇上居住的瀛台。

今日太后宫里来了许多人,荣寿公主与皇后都在,庆王府的四格格、五格格也在,就连往日很少入宫的端郡王载漪也到了。

载潋跟随着太后来到瀛台外的翔鸾阁时,只见太后的心腹荣禄、徐桐、刚毅都在翔鸾阁外候驾,他们众人见了太后便跪倒请安,“臣等恭迎皇太后。”

太后挥手让他们起来,一路向内走,登上一段“之”字形的廊桥,目不斜视地问荣禄道,“英法公使,还有那个洋人医生,都到了吗?”

荣禄跟在太后身后半步的地方,低着头回话道,“回太后,都到了,在翔鸾阁外等候皇太后传召。”

太后已过了涵元门,载潋才看到皇上从内走来,跪下迎太后道,“儿臣请亲爸爸安。”

太后神情冰冷,根本不看皇上,只冷冷向他道,“你起来吧。”

随后她便抬高了声音,对自己身后的心腹大臣和亲眷们道,“你们今日都看仔细了!可别让洋人给皇上看出什么别的病来!”

载潋的目光片刻不离皇上,她竟看见皇上的帽檐上多了一块红玉髓,旁人都没有发觉,只有载潋觉得惊愕,那块红玉髓的成色像极了珍妃宫中的那块。难道皇上将珍妃的玉嵌在了帽檐上,以作纪念…

载潋发觉皇上的精神比前几日要好多了,面上也多了几分笑,载潋也跟着高兴。若自己努力地传递消息,带来珍妃的信物,能让皇上重振精神,这比任何事都让她高兴。

太后坐定在涵元殿内,命李莲英去传英法两国公使与法国医生一同进来。

载潋站在太后身侧,不久后便瞧见几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走了进来,他们向太后与皇上鞠躬行礼,随后开口说出一串听不懂的话。

太后身边的翻译署官员立时站上来半步,低着头道,“英国公使与法国公使向贵国皇太后及贵国大皇帝问安。”

太后笑得面颊泛红,极为和蔼可亲地笑道,“你们都起吧。”李莲英挥手,便有小太监去给二国公使搬了椅子,法国医生则在一旁准备看病要用的工具。

英国公使又说了一长串话,载潋一句没听懂,只等着翻译官员翻译道,“尊敬的皇太后,我们今日来,并非希望贵国大皇帝生病吃药,只是觉得贵国大皇帝身体一向康健,自四月以来,所传病重一事实属离奇,所以我们的国家希望能亲自请医,为贵国大皇帝诊病。”

太后的笑意消失了大半,载潋看到她一直攥着拳,心中似乎早已气极了,而她最终却还是从容地笑道,“好,你们请吧。”

载潋随着太后进了里间,看到法国医生已经在外为皇上诊治了,她的心终于才放回到实处。

载潋知道西方各国,自戊戌年皇上推行新政,一直对皇上颇有好感,对皇太后的封闭态度十分反感。这一次太后企图废黜皇帝,洋人们与各封疆大吏的反对声迭起,太后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太后假装漫不经心地坐在内间喝茶,过了约一个时辰,法国医生经过极为仔细的检查,才与法国公使一起进到内间来,鞠躬向太后示意。

法国医生回明了皇上的病情,翻译官员便道,“回禀贵国皇太后,贵国大皇帝身体一切康健,并无大病,只是偶尔有气喘、头晕等症。”

太后此刻的心已经全乱了,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本想靠“皇帝病重”的谎言来掩人耳目,顺理成章地改立新皇帝,可现在洋人们出面来打了她的脸,撕碎了她的谎言。

“贵国大皇帝行动自如,并不如外间传闻一般,已双腿浮肿,难以行走。以贵国大皇帝的身体状况,绝不影响亲自理政。”翻译官又继续翻译,太后却已经震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狠狠地掐着自己手里的茶杯,直到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洒出来烫了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将茶杯摔碎在地上。

在场的人闻声都立刻跪倒,载潋俯首帖耳地跪在太后脚边,可她心里却极为愉悦,只要太后难堪,不能如愿以偿,废立皇帝,她就已经成功了。

“你们都去吧,代我向贵国皇帝问好。”太后目光阴冷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两名翻译官分别翻译完毕后,才有礼部官员去引两国公使与医生离开。

洋人才刚离开,太后便也领着自己的心腹大臣们离开,载潋临行前回着头去望向皇上,竟看见皇上也在人群中望向自己,二人目光在顷刻间交汇于一处。

载潋不自觉地笑了笑,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而两人相隔着人海,半句话也未讲,唯有渐行渐远…

载潋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他的身影,却依稀想起与张荫桓临别前听到的那句词:“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

太后才刚回到仪鸾殿内,荣禄就已迫不及待地跪倒在太后面前,道,“太后息怒,您要三思,废立乃大事,不可轻举妄动,西方各国青睐皇上,以为皇上乃开明君主,更何况南方各省封疆大吏皆拥护皇上,听闻太后有废立之心,群情激愤。太后实不能不顾舆论,孤注一掷行废立之事,以致后患无穷。”

太后满怀怒火地重重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怒不可遏道,“现在洋鬼子说了,皇帝无病,不影响亲自理政!我还如何继续向外宣扬?!就算一致赞成我废立,我也做不成了!”

载潋在心中暗喜,她此前让阿瑟私下去联络英国公使夫人,鼓励他们请医生进宫来为皇上诊病,用意就在此处,她绝不能让太后如愿以偿。

“皇太后,废立虽不成,却还有别法。”荣禄拱手又向太后献策,太后立时将目光斜睨向他,问道,“何法?”

载潋听到后也不禁心下一紧,随后只听到荣禄道,“皇上春秋鼎盛,却无子嗣,太后可择近支宗亲中的子嗣,立为大阿哥,徐图大统,取代皇上。皇上有病虽是假,可皇上无子嗣却是真,太后可对外宣称,以防大位空虚,所以立储,如此一来,太后便有根基可立。”

太后沉吟了片刻,立时豁然大笑,拍着大腿向众人笑道,“这荣中堂,果真足智多谋!”

载潋闻声,立时装模作样地与众多太后的亲眷们一起笑,称赞荣禄足智多谋。

可她心中却狠狠暗骂荣禄,此人真乃太后最凶狠的鹰与最老谋深算的狐狸…

皇上的确尚无子嗣,荣禄所提的建议便有根基可依。

载潋此刻有些慌乱了,她不知还要如何做,才能帮助皇上度过眼前的难关。

她更不敢想象,当皇上得知自己即将被人取代时,该是怎样崩溃绝望的心情…

互相牵念的目光最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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