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却不顾自己的身体,又回过头来问载潋道,“你今日就要去颐和园给太后请安了吧?”

载潋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声答道,“是啊六叔,今日就要去颐和园了。”

恭亲王对太后实在是太了解了,他知道如今载潋的处境仿佛在刀尖下行走,太后现在想以载潋为“耳目”,让她处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去探听皇帝的动向,可他也知道,除了载潋,太后在宫中还有无数的“耳目”,都包围在皇上的身边,上到大臣下到太监,哪怕与皇帝相隔的距离没有载潋近,可他们犹如鹰犬,为太后打探着一切。

恭亲王最不希望载潋被卷入这一切,他转过身来紧紧抓住载潋的双肩,鼓起所有的力气道,“潋儿,听六叔的话,回家去,今天从颐和园回来就回府去,皇上身边还有我们,六叔希望你好好的,什么都不要知道。”

载潋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六叔,她纵然彷徨紧张,可她从未想过弃皇上而去。

载潋临行前没有去向皇上告别,她送走了六叔后便回偏殿换了一身衣裳,与静心、瑛隐和阿瑟三人一同登车启程,前往与紫禁城相隔二十里地的颐和园。

载潋到颐和园时天色正逐渐烦放晴,和煦的微光从薄薄的云层后晕染出来,载潋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跟随引路的宫女一路往颐和园内走,她步履缓慢地望着身侧经过的景色昆明湖的碧波上承载着雕梁画栋的画舫,清澈的天光洒在湖面上,知春亭在一片融融暖意中独立岸边,万寿山上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其间传出百鸟脆鸣。

这样美好的景象很难不令人升起几分闲情逸致,可此刻的载潋心情却万分紧张,她知道自己不是来观赏这无双的景色的,而太后颐养在这里,也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权力。这美轮美奂的园子,只是她对权力欲望的掩盖,以宣告世人她已经退居颐养,不再过问朝政。

载潋进到乐寿堂后,引路的宫女才恭恭敬敬地颔首退下,她让静心三人在偏房里等待休息,自己整理了衣摆后便迈进了大殿。

载潋惊讶地发现,幼兰的阿玛荣禄也在殿内,而刚刚自己从宫中启程前,他也在养心殿内向皇上回话,可见他也是直接从宫中赶到颐和园中来的,速度比自己还要更快些。

载潋却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讶异,努力平复了心情向太后恭恭敬敬问安,“奴才载潋恭请皇太后圣安,恭祝皇太后圣躬康健。”载潋听到太后道,“你抬起头来回话吧。”

太后没有让载潋起来,载潋便只能一直跪在原地,今日没有其他女眷在场,太后也不再假意闲笑,而是径直开口问载潋道,“近来你瞧皇上都做什么,见什么人?”

载潋见荣禄在场,皇上方才见了什么人,太后肯定早就已经知道了,于是不能再称谎,只能如实答,“皇上见了六叔、翁师傅、荣中堂与李中堂,还有奴才不认得的大臣们。”

载潋知道自己说了这些话也不会伤害到皇上,因为皇上见的人中也包括太后的心腹,皇上召见他们,也是照例行事而已。可若太后问到皇上都说了什么话,下了什么谕旨,载潋就必须三思后再答了。

太后果然问到了皇上的旨意,太后道,“皇上今日朝上有什么旨意,或是私下里,皇上曾对你说过什么心里话没有?”

载潋跪在地上手腕不住地发抖,冷汗冒了全身,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太后的话,更不能对太后说实话。太后见载潋久久不答话,只是挥一挥手,随后载潋就听到李莲英的声音道,“三格格,奴才听说,醇贤亲王福晋临终前嘱托太后将来要好好眷顾您呢,奴才一直觉着,您可是这么多格格里最聪明的了,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太后的手腕,比皇上的腰还粗。”

载潋抬起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她知道李莲英的嘴说的都是太后心里想说的话,太后想要要挟如今无父无母的自己。载潋又想到了六叔的话,六叔劝自己回府,离皇上和这些事都远远的。可载潋猛然一个恍惚,又看到阿玛临终前万般嘱托的模样,阿玛拉着他们兄妹的手说道,“你们的心要永远向着你们自己的哥哥…”从此后与世长辞。

载潋感受到额娘的玉在自己的胸口温热地跳动,载潋重重叩了一头,定定道,“奴才不知皇上有何旨意。”太后怒目瞪着载潋,冷笑了一声道,“我让你住在养心殿,你当真以为我是让你方便和皇上亲近的吗?我让你做的事,你看来是全忘了。”

载潋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愚蠢,在太后面前连装都不装,便又叩头,想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道,“皇上每每召见外臣,都会屏蔽左右,奴才身为女眷,实在不知皇上在朝上的旨意,今日各位大臣言辞高亢,奴才才听见几句,奴才听见翁师傅向皇上进呈了两本书以供御览,具体名字奴才实在记不住了,只记得一册与日本有关,另一册与俄国有关。”

太后自然没有理由去干涉皇上看什么书,所以载潋便放心大胆地说了。而翁同龢进呈书籍的情况,荣禄也早就向太后汇报了,太后听载潋所说的,与荣禄方才说的一致,才对载潋打消了一些怀疑,缓和了语气道,“潋儿,你先起来吧。”

载潋跪得久了,双膝发麻,踉跄了半步才站稳。载潋尚未落座,便忽然见崔玉贵从外头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神色焦急,满头是汗地回话道,“太后!外头恭王府传话说恭王爷不行了,皇上已经往恭王府视疾了!您也快些过去吧,恐怕无法再见最后一面了!”

载潋震惊地怔在原地,仿佛晴空霹雳,方才她还见过六叔,怎么会这样快就要不行了,她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她知道六叔一直重病缠身,可她一直相信六叔的身体在好转了,才能一直支撑政务活动,而且六叔也是这样亲口告诉她的。她哪里会知道,“身体已好多了”只是恭亲王为了安慰她而编织的谎话而已。

太后听罢后立时从鸾座上起身,就连荣禄也万分火急地从座位上起身,急忙就向外走。载潋尚没能反应过来,太后已经动身准备启程了,反倒是从外头赶来的荣寿公主一把拉起了载潋,让她与自己同车,一同赶往恭亲王府。

在赶往恭王府的路上,载潋看到大公主一直在不住地落泪,她从没见过向来居高临下的大公主如此脆弱,载潋知道恭亲王是大公主的亲生阿玛,她是过继给太后作女儿的,她小时候是跟在六叔身边长大的,血缘之情自然无法斩断。载潋想到了前不久才病逝的额娘,撕心裂肺之痛仿佛与公主感同身受,她跪在公主身前,将公主抱进自己怀中,公主却将载潋扶起来,让她坐下,不要再跪。

公主不敢哭出声音来,唯恐太后听到了不快,她隐忍着在马车内痛哭流涕,只有载潋一人旁观,载潋的泪也早已流了满面,不知道能为公主做些什么。公主哽咽着不断低诉,“我还没来得及看看他…还没来得及看看他!”

载潋下了马车后便跟在公主身后往恭王府内走,经过王府前院内的银安殿与嘉乐堂后,便直往恭亲王此刻身处的怡神所而去,此刻载潋已看见皇上的随扈蜂拥在此,太后到怡神所后,殿外的诸人皆跪倒迎接,载潋也只能跪在人群中,她无权进到殿内去见六叔最后一面。

众人跪倒后,载潋才抬头看到皇上的身影,除去恭亲王的家眷,唯独太后与皇上二人进到了殿内,载潋跪在殿外,感到背后刮起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她将额头抵在手背上,等待着太医带来最后的消息。

载潋感觉时间过了许久,殿内的哭泣仍旧缠缠绵绵,皇上与太后始终没有出来,载潋无从得知六叔都对皇上和太后说了什么,只感到时间极为漫长,载潋在心中抱了一丝希望,六叔是不是仍未到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

载潋悄悄抬起头来去望向怡神所的窗子,她无法看到六叔的身影,只能听到福晋们呜呜咽咽的哭声,载潋不知道自己在殿外跪了多久,却忽听到殿内传来一片撕裂的哭喊声,殿外的人也都知道,恭亲王驾鹤西去了。

载潋望着前方层层叠叠跪倒哭泣的人们,心仿佛已经麻木,她呆怔怔地望着前方,悲伤得竟流不出眼泪来,她望着眼前的院落,想起儿时自己与静芬姐姐在这里和六叔的女儿嬉戏的场景来,想起儿时读书,六叔和阿玛一起对自己的教导,悲伤慢慢将载潋吞噬了,她缓缓意识到,庇护教导自己的长辈们已经全都离她而去了。

载潋想到今日六叔还说过,“皇上身边有我们。”可从此后,皇上也再没了叔父的辅佐。载潋重重为六叔磕了三头,她强忍着悲痛对六叔道,“六叔,可是潋儿还是要辜负您了,原谅潋儿做不到独善其身,做不到弃皇上而去,六叔原谅我,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恭亲王崩逝后,皇上与太后追谥恭亲王“忠”字,并由恭亲王嫡孙溥伟承袭爵位,为恭亲王,

载潋神色麻木地从恭王府离开时天色已晚,她跟着同样来到恭王府内吊唁的载沣、载洵和载涛往醇王府走,载沣因见载潋神色憔悴,想让她先回府休息片刻。

载潋望着眼前的太平湖在晚霞之下湖光潋滟,却无法释然心中的悲伤,她看得出,自己的兄长和自己一样难过,兄妹四人一路无言,直到醇王府门外,阿升去将马牵到了马房里,兄妹四人才抬步向回走。

载潋见哥哥们都已经进了府门,才放慢了脚步,她擦了擦眼泪,却瞧见王府外有个人一直在徘徊,似乎想上前来说话,载潋回头去看,见眼前的人虽不认识,却眼熟得很,似乎在今日的养心殿内见过。

载潋猛然想起,此人是今日到养心殿内来上朝的几名大臣之一,而载潋却并不认得他。

载潋已经走上了王府门前的台阶,那人见载潋就要进去,忽然试探着大喊了一声,“三格格!”载潋示意静心等人在原地等她,便又从台阶下缓缓走下去,礼貌问道,“大人是来找我的吗?”

那人拱手作礼,载潋也忙福身还礼,才听男人压低了声音道,“三格格,我乃吏部尚书张荫桓,冒昧叨扰了。可我今日来找三格格,是有要事相商。”

载潋不禁诧异,堂堂吏部尚书,怎么会与自己有“要事相商”呢,不过载潋也曾在皇上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知道皇上对此人颇有好感,也知道此人热衷支持变法。

载潋怕周围有人看见,毕竟太后还在恭亲王府中,与醇王府只隔一条湖,便请张荫桓往府内走,只走到门口处,载潋便问他道,“大人何故来找我?”张荫桓却笑答,“因为三格格也是维新党人。”

载潋也不禁笑,她还不能完全信任张荫桓,便谨慎对答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旧各有好坏,旧也不能尽除,大人轻易相信我,就不怕草率了吗?”张荫桓也淡笑道,“皇上如此授意,我全心信任皇上,所以就全心信任格格。”

载潋听到此话便也不再顾虑,直接问道,“大人寻我何事?”张荫桓到此刻才收起了笑意道,“三格格,皇上对我说,我可以全心信任格格,故来寻你。现在时局艰难,皇上渴望变法维新,却处处受阻,而我等朝廷命官左右,不知有多少太后的眼线,想要为皇上传递消息实属不易,此前我向翁同龢举荐了康有为此人,已被太后所警惕。格格身为女眷,不易被太后警觉,且行动自由。日后倘有宫外消息,还望三格格施以援手,代为传递,助皇上与我维新党人一臂之力啊!我在此谢过了。”

载潋望着门外的太平湖畔,想起六叔说的那句“皇上身边还有我们”,而如今六叔也已不在了,她再也没有理由退缩,也没有理由不帮助皇上而偏向太后。可她最为难的,是要充当双面间谍,表面上是太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为太后传递消息,而实则却要在太后面前保护皇上。若再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她想在太后面前伪装自己便更是难上加难。可她还是决定要做了,如果能帮助皇上促成新政,她愿意冒此风险。

载潋轻声笑了笑,望着张荫桓道,“若皇上与大人需要,我必绝不推辞。”

载潋回到宫中时,已是掌灯时分,她想到皇上仍不愿意主动来与自己说话,自己也不准备去见皇上了,毕竟如今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唯有不让皇上知道,才能真正保护皇上。

载潋见宫中的灯罩都已为六叔而改换素色,她心情沉重,缓缓走回到养心殿,只想赶快休息。她推开偏殿的门,竟殿内暖阁里的灯是亮着的,她转头又看了看皇上所在的正殿,正殿里的灯也是亮着的,她屏住了呼吸缓缓向里走,心想不会再遇到有求于自己的维新党人吧?

静心、瑛隐都往偏房去收拾用物去了,阿瑟也回了外暖阁里休息,她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走进去,见皇上坐在自己平日里发呆的窗下,正看自己闲来无事时临摹的画。

载潋心中一慌,心想自己的小心思算是全被皇上看见了,她仍然生皇上那句话的气,此刻见到了皇上也只是浅浅福了身,道了声,“给皇上请安。”随后便往窗下走,抢夺过皇上手里的画稿来,要自己收好。

载湉转头望着载潋,见她还在生气,心中的愧疚更重,他方才发觉,载潋这几日一直在临摹自己画给她的那幅“玉兰梅花图”,可临摹的水平不高,远不如自己画的那幅,可她的心意他已全都知晓了。

载湉站起身来,紧紧将载潋抱在自己怀中,让她连动也不能动,低声道,“潋儿,那天的确是我的错,我无论如何也不该那样说,我是最清楚你的心的。就算是我身边亲信的大臣,也知道我是全心全意信任你的。”

载潋听罢此话,委屈地扔下手里的画,回头打了载湉几拳道,“你那天那样说我,我真的再也不想理你了。”载潋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这样对皇上说话,可此时她只将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看作是自己的爱人。

载湉追悔莫及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潋儿,越在乎你,我就越是…控制不住我自己。那天听到太后让你嫁人,我真的从未那样怕过。”载潋知道自己纵然将来不嫁人,也是不可能名正言顺嫁给皇上的,可她还是温柔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抚了抚皇上的额头,道,“皇上,好了,我们不闹了,将来的日子,您放手去做吧,无论如何,奴才都陪着您。”

不好意思久等了所以多写一些!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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