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立时茅塞顿开,叫上瑛隐三人一同往宫门外的车马处去,对车夫说要去南海会馆,随后便上了马车。
一路上颠簸,马车一直往南城走,静心渐渐不安起来,因为京城中南城多居游民与戏子,此地又临近烟花柳巷,与八大胡同比邻,朝廷明令禁止八旗子弟厮混于南城,虽然明知故犯、来南城取乐者众多,可载潋到底只是个女辈,一行人中也没有个小厮跟随,静心提心吊胆地左右观望,生怕有人打起载潋的主意来。
载潋却满心满念想的都是卓义,是额娘与六叔对他期望,以及自己对他的期望,只盼望能尽快见到他。
马车停在南海会馆所在的胡同口处,载潋最先跳下了马车,阿瑟随后也下了马车,瑛隐忙着去追载潋,静心则在最后为车马结算了车马费。
南海会馆在胡同深处,几人来到南海会馆门前时日头已渐斜,静心便催促着载潋快些回去。
载潋站在南海会馆门外张望,也不十分确定卓义会在这里,只能抱着希望一试。载潋以门环在大门上叩了叩,半晌后便见有人来开门,站在门内的年轻人眉清目秀,见载潋站在门外,一时颇有些错愕,良久后才问道,“姑娘有何事?”
载潋清了清嗓子,踮起脚去试图向内张望,却被另两个走来的人挡住了视线,载潋正准备好好回答眼前人的问题,忽然发觉随后走来的两人里正有一人是岳卓义。
载潋尚没有开口说话,阿瑟已指着岳卓义大喊道,“岳卓义!你果然在这里,你明白告诉我,为什么福晋、六爷和格格费尽心力帮你,从天津接你进京,又送你进同文馆修习,你却如此不珍惜机会,跑来这里,连顺叔都不知你去向!你心里还有分毫的感恩之心吗,还记挂半分你的父亲吗?”
岳卓义很明显没有料想到站在门外的人会是载潋和阿瑟,此时已涨红了脸,他身边有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此刻都围在一旁窃窃私语。
载潋听罢阿瑟的话,只感觉更气更恼,质问岳卓义道,“卓义,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在天津时你口口声声说渴望能入同文馆学习,我与六哥看中你稳重懂事,接你一起入京,额娘为你作情,送你入同文馆学习,六叔久不过问同文馆的事了,可如今连六叔都牵挂你的学业,你却丝毫不知珍惜,你告诉我,这里究竟有什么令你着迷?能令你将理想与所学一并都辜负了!”
岳卓义听到耳边的议论声如蜂鸣,心里已经乱极了,他知道总有一日自己的父亲或阿瑟会找到这里来,到那时他可以好好跟自己的父亲还有阿瑟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同文馆,可他没想到载潋竟然会亲自找来。
他如何能对载潋说心里话呢,难道要告诉载潋,他厌恶同文馆里那些和载潋的哥哥们一样衣食无忧的满洲纨绔子弟吗?那里注定是无法实现他心中的抱负的。
岳卓义听见有人在人群里问自己道,“卓义兄,从前不知道啊,兄长这是和亲贵们还有所往来,卓义兄既有此关系,老师还何愁无法上书圣上呢?”卓义还没有说半句话,又有人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在一旁笑道,“卓义兄何不为我们介绍一番,这位姑娘是谁啊?方才听她言及六叔与京师同文馆,所指莫非是…恭王爷罢?”岳卓义最不愿意让人知道与亲贵们有交集,更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进入同文馆,不是因为自己的出色,而是因为他父亲为亲贵们效力的缘故。
可方才阿瑟和载潋的轮番质问,早令他无地自容,他恨不能钻到缝隙里去躲起来,可他却不能,只能面对眼前的载潋和阿瑟。
卓义被身后嘈杂的声音彻底激怒了,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在此情此景下,他终于对载潋开口道,“格格,卓义向来感恩您的知遇之恩,可您知道吗?京师同文馆内的满洲学生不学无术,纨绔丧志,我不愿与他们为伍!仅仅学习外国文字是没有办法助益朝廷的!格格,若您也想让我好,就不要再插手我的选择,我愿意留在这里,在这里我才能够为理想而行,格格言及辜负所学与理想,那我也明白告诉您,如若回到同文馆,那才是辜负我的理想与所学!”
载潋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卓义,不可思议地听着他的话,她不明白为何同文馆会在一朝一夕间就在卓义眼中变得一文不值。载潋只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抬起头去看了看头顶的匾额南海会馆。
她又想起自己心中的问题,这里到底有什么令他痴迷?
载潋忽然感觉自己如被雷电击中,浑身颤抖,她回想起皇上在看罢过康有为著作后的神情,也被康有为深深吸引。载潋自知卓义的心智不能与皇上相同,可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是自己错了,康有为能教给他的真的比同文馆要多,是不是自己耽误了卓义的前途?
载潋从未看过康有为的著作,也注定无法看懂书中的大道理,可她还是不解,就算康有为真如孔圣人在世,卓义也没有理由选择如此决绝的手段,不辞而别,连父亲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载潋站在门外不断质疑自己的想法,她又再次怀疑康有为,他究竟是孔圣人在世,还仅仅只是一介狂人妄人,鼓惑了一众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自己身边呢?
皇上赏识康有为,载潋不愿意去质疑他,也知道自己没权利去质疑他,可她不理解卓义离经叛道的行为,她将这一切归结在卓义的“老师”康有为身上。载潋此时已矛盾极了。
卓义见载潋已不再说话,愤愤又道,“格格,您回去吧!我知道您虽生为贵胄,却什么也帮不了我们!”
阿瑟怒气冲冲地吼卓义道,“岳卓义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还有良心没有?你能进京来,遇见你如今的老师,难道格格就从来没有帮过你吗?”
卓义本来见载潋已不再说话,火气消了大半,可此刻见阿瑟如此维护载潋,不禁更怒火中烧起来,他不明白为何阿瑟会走到今日,处处维护一个养尊处优的宗族女眷。
岳卓义走出来两步,直直望着阿瑟的眼睛,怒气冲冲道,“刘瑟瑟,不如我明白对你讲了吧,她的确能带我进京,能送我入恭王爷开办的学校,我也同样感激她!可她能助益于我们如今所谋大业吗?她又能懂得什么呢,老师几次三番上书朝廷,只希望上书能够上达圣上,却处处受到朝廷顽固大臣阻挠,上书始终无法上达圣上,老师已经开始心灰意冷,那些处处设阻的大臣中你可知有多少是满洲守旧之人?!你还要这样处处为她说话吗,我知道她入宫后日日守在当今圣上身边,可她能做什么,她就如同那些固执守旧的人一样,你看到她的态度了,她不理解如今我们所做的事情,她只想让我按照她的意愿回到同文馆,再与那些顽固守旧的满洲子弟们相处在一起。”
“你…!”阿瑟被卓义的话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恨不得要与他动手,载潋却已都明白了卓义的想法,他是憎恶满洲人了,是嫌弃自己为他带来不再是“帮助”,而是如今他实现理想路上的“阻碍”了。
载潋眼含着泪花抬起头去,生怕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载潋感到无比难过寒心,像是被自己信任喜爱的弟弟辜负了,却又不知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怪谁。
载潋知道,就连皇上都曾亲口说过“旗人糊涂呀!”这样的话。卓义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年轻人,他不喜欢那些养尊处优的满洲纨绔子弟又有什么错呢?就连载潋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喜好花天酒地,日日养尊处优却无所作为的旗人子弟啊。
所以载潋知道自己不能逼迫卓义,同样也不能逼迫他懂得感恩。
载潋一句话也没有说,抬起手去拦住了阿瑟,将她拉回到自己的身边来,轻声道,“他还年轻,或许有一天会懂的。”
此时忽有另一名年轻的男子站出来为卓义说话,载潋听到卓义唤他为“卓如兄”,年轻男子一只手扶在门上,瞪大了双眼对载潋道,“这位格格,我不知您出自哪座府门,但我劝您,回您的府门内去折腾,这儿是南海会馆,没有您半分的容身之所!恕不远送了。”随后那名叫卓如的年轻人狠狠将门关上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来。
载潋没有再与那扇门内的人做任何的纠缠,她走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磕磕绊绊,她的心里乱极了,她只希望是因为卓义太年轻,太急功近利才会这样,而不是因为受了康有为的言论鼓惑,才会变成今日这样。
因为载潋在担心皇上,她知道,皇上也开始对康有为感兴趣了,已安排总理衙门大臣们传见他本人。
载潋好害怕皇上有朝一日也会变得失去理智,载潋仅仅是想象了片刻,就已经不寒而栗,她拼命地摇头,想要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不断告诉自己,皇上是天下最英明、最有决断力的人,绝不会如这些年轻人一样心智不成熟。
载潋走到了胡同口,站在胡同口长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市井,只感觉眼泪往外涌,刘了满面。她还能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卓义时的模样,那时卓义懂事地对自己说,他向载潋行礼不仅仅因为她是醇贤亲王的女儿,而是因为从前醇贤亲王对自己的父亲有搭救之恩,他应当懂得报恩。
可如今眼前这个卓义,载潋简直不敢再相认。载潋偷偷擦了擦自己眼里的泪水,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因为马关条约的签订刺激了天下每一颗热忱报国的心,卓义太年轻,才会如此急功近利。
载潋赶在宫门下钥前赶回了宫中,连同阿瑟一起带回了宫里。载潋走在雨花阁与西三所的夹道上,见阿瑟惴惴不安的模样,便安慰她道,“阿瑟,如今太后不在宫中,只有皇上在宫中,咱们的万岁爷是天下最仁慈的人,你不要怕。”
阿瑟点了点头,她默默跟在载潋身后,她知道载潋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可她却还来安慰自己。今日卓义全然不顾载潋是个才刚刚失去了母亲的人,对她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更何况卓义是她掏心掏肺真心相待的人啊。
阿瑟忽然跑了几步,追到载潋身后,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哽咽着对载潋说道,“格格,都是我不好,当初在天津,若不是我提起,您和六爷走了,卓义该要怎么办的话,也不会有今日的事!”
载潋心中仍然刺痛,她站在寒风阵阵的夹道上,脸上的泪早已风干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拍了拍阿瑟的手,轻声道,“阿瑟,别说了,你能在我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看书的随安室内仍然亮着烛灯,可自己精神状态都不好,也不敢去冒然打扰皇上看书。她知道从今后,皇上会比从前更忙于朝政。
寇连材守在养心殿外头,看见载潋回来了,忙上前来嘘寒问暖,载潋只摇摇头,道,“我一切都好,谙达别记挂了。”
回到偏殿后,载潋让瑛隐为阿瑟又布置了床榻,一切妥当后才独自进到里间去,载潋想起卓义的话便止不住地落泪,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往往就会想起更多伤心难过的事情,载潋又想到六叔今日对卓义的关怀,又想起卓义话中对满洲人的不屑鄙夷,更替所有对他曾抱有期望的人难过,包括自己的六哥。
载潋见外头瑛隐三人都已经睡下了,而自己却满腹心事,无处倾诉委屈,她再次抬头望向皇上的随安室,见烛光仍然亮着,载潋生怕第一次想要自私一回,她希望皇上能是在自己委屈难过时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载潋穿上床榻边的一双布鞋,轻声跑出了偏殿,她顶着夜里呼啸的风走进养心殿,见殿内烛光温和。
她一路向随安室走,只见随安室内唯有王商守在皇上跟前儿,其余的太监都在外头伺候着。载湉看书看得正专注,根本没有看到走进来的载潋,载潋望着皇上手里的书,见正是康有为所著的其中一本,载潋感觉心里更冰凉起来,她又向皇上走近了几步,不知道皇上发现自己擅入随安室会不会动怒。
载湉此刻终于察觉到了走进来的载潋,他抬起头去望着神情疲倦的载潋,不知道她今日遭遇了什么,便用竹签为书做了标记,放在手旁的案上,示意王商也出去候着,拉过载潋的手来,抬头对她笑道,“怎么了,小脸儿阴沉着,遇着什么事儿了?”
载潋一头扑进皇上怀里,不争气地一直哭,在载湉怀中断断续续哽咽道,“我知道了,以后绝不能再轻易对人掏心掏肺的好。”
载湉心疼地抚了抚载潋的背,又问道,“怎么说这样的话,谁对不起我们潋儿了?”载潋摇了摇头,再也不想提今日的遭遇,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皇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康有为的话真的能够尽信吗?”
载湉忽放开了手,让载潋坐到自己并排的位置上来,低头问道,“潋儿,你是犹豫了吗?”载潋用力地摇头,望着身边的皇上道,“没有!皇上,奴才答应为皇上做的事,从不犹豫。”
载湉再次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耐心为她解释道,“那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康有为的确有他的狂妄之处,可他所提的建议,是如今可行的最好的方法了。”
载潋紧紧抓住了载湉的手,生怕他受一点伤害,道,“我…我怕皇上,受骗。”载湉却忽然笑了,他抱着怀中的载潋,晃了晃她的身子,将头靠在载潋的头上,笑道,“怎么会,你放心吧,别胡思乱想了。”
“那皇上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奴才就再不胡思乱想了。”载潋极为认真地望着载湉,而载湉却乐观得像是在哄不开心的小孩,只说最令她放心的话,他伸出手勾了勾载潋的手指,道,“拉钩,我们一定都会没事的。”
还是想跟大家说一声,不要把当成历史来看哦。
对于我的原创人物,大家也千万不要当作历史,就让她留在我这篇虚构的里吧。
这里是我的乐园也是我与故事里人物的世界,我会为他们负责的,其实就算没有人再看下去,我也会写到最后一个字。
另外最近没什么空闲时间,所以间隔时间很长,抱歉久等了。
最后,送给一些人,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清明。
但最重要的还是要非常感谢一直在看的你谢谢所有的善意。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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