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愣愣地站在抱厦前,望着已合起的殿门满心担忧,她明白自己无权去打探此刻殿内的谈话,可她拼命想知道皇上究竟为何事而烦恼,或许自己能为他分担片刻。寇连材此时正站在殿门外,他见了载潋后便上前来安抚她道,“三格格,您回去歇着吧,万岁爷正与军机大臣们处理政务,分不开身来见您。等晚些时候…奴才就去告诉万岁爷,说您等万岁爷呢。”

载潋一听到“晚些时候”便已心凉了大半,她想今日是瑾妃与珍妃的册封礼,皇上晚上一定会去陪她们当中的一位的,昨日皇上去过了永和宫,今日或许会去陪着珍妃,更何况皇上一直很喜欢珍妃,与珍妃恩爱融洽。她知道皇上不会抽出时间来见自己的,自己更没有理由去抢占皇上。

载潋苦涩地笑了笑,对寇连材道,“不用了,不让万岁爷为难了,万岁爷今儿晚上若是去景仁宫,劳谙达伺候周全些吧。”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回到偏殿去一人默默等待天黑。

直到夜已深了,载潋在偏殿里独自草草地用过了晚膳,都始终不见皇上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任何人来传自己过去,她知道皇上是仍旧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肯多花半分心思在自己身上,可她又不知皇上为何还一直将自己留在养心殿中,没有赶自己回府。载潋胡乱想,或许是皇上近来政事繁忙,已顾不得这些琐事,又或许是因为皇上只想将自己冷冷地丢在一边,不愿再花心思。

而载潋此刻却也顾不得伤神,她满心牵挂的都是皇上的心事,她不知皇上在朝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会让皇上在今日连半分喜悦都拿不出来。载潋猜想,大概与李鸿章在日谈和有关,因额娘薨逝当日,皇上跪在醇王府的灵堂内都还在牵挂着此事,载潋自那时起,便知李鸿章在日谈和一事有多么牵动皇上的心。

载潋坐在窗边,望着不远处的养心殿正殿,她看到正殿的窗内泛着温黄色的光,却看不到皇上的身影。载潋在窗下坐了许久,直到她看见烛光变弱,敬事房的人端着托盘一路往殿内去,载潋心里才猛然刺痛,意识到皇上今晚是一定不会留在养心殿的,哪怕自己想要这样远远地陪在他身边都不可能。

可载潋还是在心里留了一线希望,她幻想着皇上今晚哪里也不会去,会明白她那日将他推向永和宫的无奈与用心。载潋静静地站在窗口处,等着敬事房的人又端着托盘出来,她竖直了耳朵去听,只听到敬事房的人对身边的小太监含着笑意道,“快,快去通知珍妃娘娘预备着!”

直到此刻,载潋所有的希望全都落空,她重重摔坐在身后的扶手椅里,嘲讽自己的痴心妄想与自作多情,她感觉心底如撕裂一样痛,就算在皇上与瑾妃近亲时她都从没有这样的感受,因为他知道皇上与瑾妃的感情并不牢固,也不深厚,可她却清楚,皇上是非常疼爱珍妃的,他们二人感情的牢固与深厚,是连很多宫人口中都有口相传的。

载潋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静心与瑛隐今夜毫无动静,载潋也不知她二人去做什么了,也无心过问,她在椅子上瘫坐了许久,直到听见窗下有人在叫自己,“三格格,您睡了吗?”

载潋愣了半晌,直到确认外头确实有人在叫自己后才缓缓站起身来推开窗子去看,只见孙佑良站在窗下,含着笑问道,“三格格,奴才见您还没熄灯,便来问问您怎么了?”

载潋的头脑不甚清醒,只顾着连忙摇头,道,“没事没事,我睡不着,在这儿坐会儿,吹吹冷风,还挺凉快的。”孙佑良却捂着嘴笑道,“格格,这大冬天的,自然是挺凉快的!”载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一通傻话,羞愧难当,连忙低下了头道,“我…我方才说错了,睡不着而已,所以坐着看月亮。”

孙佑良又掩着嘴笑,他心里自然知道载潋为何事而烦忧,只要万岁爷与哪宫娘娘走得亲近些,载潋的不开心就全都挂在脸上,魂不守舍的,孙佑良总想,怎么会有载潋这样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人呢?与颖悟绝伦的万岁爷相比,载潋这些小心思或许早就被看穿了。

孙佑良踮起了脚来,够着窗边对载潋道,“诶,三格格,您既然睡不下,不如奴才带您看个有趣儿的,保准您看过了心情就舒畅了!”

载潋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能为什么有趣的事而心情大好呢,心底也不禁起了疑,忙问孙佑良道,“你这是怎么了,每天不跟着皇上好好儿当差,怎么净想别的,你若是伺候不好皇上,将来我可不饶你。”

孙佑良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三格格,您别急着训奴才,您若是看了还不开心,奴才就任您责罚!您就放心吧,万岁爷好好儿的,您就别担心了!奴才就是想让您开开心心的罢了!”

载潋被孙佑良鼓动着从偏殿里走出来,她心里也好奇得很,不知孙佑良所说的会是什么。孙佑良满脸神秘地领着载潋往养心殿正殿内走,载潋见他要带自己进正殿里头,忙拉住了孙佑良,停在殿前,制止他道,“皇上今夜不在,这不合规矩!你怎么带我犯这样的错儿呢。”

孙佑良用手指抵在嘴前“嘘”了一声,忙道,“格格您就放心吧!”载潋被孙佑良拉着进了养心殿,她心里自然知道不对,可好奇心的驱使还是令她跟着孙佑良,一路进了养心殿

今夜皇上不在,殿内只留着两支光线微弱的烛灯,殿内的窗子大敞,冷风不断从外头席卷而入,载潋在昏暗的环境中不断听见纸张的摩挲声,载潋下意识去看皇上平日里堆放奏折的桌案,见上头的奏折都被风吹得零七八落,便掉转了方向,将皇上未看完的奏折都整理整齐了,才跟着孙佑良继续向三希堂里头走。

孙佑良压低了声音对载潋道,“奴才这几日都瞧见万岁爷坐在这里头画一幅画儿呢。”载潋见孙佑良停在了三希堂外头,便独自一人继续向里走,远远便瞧见三希堂内的桌案上放着一张作至一半的画,载潋拾了步子越走越近,她抬起手去抚平桌上的画纸,竟见纸上所画的是一支梅花与一支白玉兰。

载潋想梅花本应在凌寒独自开,而玉兰却应在初春生浅晕,两株永远不可能同时开放的花儿却在这幅画上同作芳霞。载潋不觉欣慰而笑,她想起皇上曾说她是冬天里才开的花,而皇上却又最喜欢玉兰,每年初春时节,皇上在颐和园中所住的玉澜堂里都会开满白玉兰。

载潋望着纸上的话不觉眼眶泛热,她想皇上作这幅画时应该也是想到了自己吧?她不断用手去轻抚画卷,见桌案上有两方镇尺,忙用来压在画上,生怕有风吹来将细软的宣纸吹破。

载潋长叹了声气,不知皇上何时才能消气,她也渴望能陪伴在他的身边,听他说他的心事,为他分担他的忧愁,而不是让他只能将情感寄托在画中与笔端。

载潋抚平了画,转头正欲回去,却突然听见身后的孙佑良道,“格格,您昨夜里瞧见奴才急匆匆回来,就是因为万岁爷吩咐,万岁爷说昨儿夜里去永和宫是无可奈何,忽想起这幅画作至一半还未收,生怕有半分破损,又怕万一被您瞧见了,将来就做不成惊喜了,便吩咐奴才赶着回来将画收妥了。”

载潋听至此处,泪水已溢满了眼眶,她望着眼前的画,忙去擦自己的泪,生怕泪水滴落下来晕湿了画,她忍住情绪问孙佑良道,“那这幅画…皇上是为我画的吗?”载潋久久没有听到孙佑良的回答,又忍不住问他道,“那你今日怎么不收妥了,还故意叫我来看?不怕皇上怪罪吗?”

载潋仍旧没等到孙佑良的回答,才不舍地将目光从画上移开,回过头去找孙佑良,却见此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早已不是孙佑良,而是皇上。

载潋望着载湉愣了片刻,随后才连忙福身请安,又跪下请罪道,“奴才请万岁爷圣安,是奴才…冒犯无礼,私闯了三希堂,还请皇上责罚…”

载湉却没有理会载潋的话,他大步走进三希堂来,移开方才载潋放的镇尺,举起案上的画来,闻到画上有熟悉的味道,望着画独自欣赏了片刻后道,“你方才还动过朕的奏折,上头有你爱用的脂粉味。”

载潋瞬时更加紧张起来,叩了头忙又道,“是奴才无礼,请万岁爷责罚。”载湉却只是轻声笑了笑,转过身来将载潋从地上扶起,领着她走到画案前停下,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抱进自己怀里,将头抵在载潋的肩头,低声道,“你说为什么故意叫你瞧见,你这执拗的性子,是不是朕不支走了静心和瑛隐,不让孙佑良来诓骗你,你都不肯再见我了?”

载潋心底一热,仔细想了想今夜发生的一切,难怪孙佑良如此气定神闲,带着自己私闯三希堂,原来都是皇上的意思。载潋咬了咬嘴唇道,“皇上,您怎么能让孙佑良来骗奴才呢,更何况…奴才明明听到敬事房谙达说,您要去景仁宫的…”载潋说至此处才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今晚的一切都是皇上让下头的人演给自己的,载潋又气又羞,心想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被皇上哄骗得团团转,白白为了皇上今夜要去景仁宫一事而怆然伤神了那么久。

载潋堵着气不肯说话,想到自己今晚为了皇上而伤神的模样就脸颊泛热,自己魂不守舍的样子全被孙佑良瞧见了,皇上现在也一定都知道了。可载潋转念又想,今日可是瑾妃与珍妃二人的册封礼,而皇上却没有去看望她们二人,而是留在养心殿,还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局”,费尽心思地见了自己。想至此处,载潋不禁又感觉心底渐渐发热。

她听到皇上在自己耳边坏笑了一声,而后声音却愈发哽咽起来,“潋儿,我知道那天你让我去永和宫是用心良苦,你不希望她们怨我,可你知道吗,我只想看着你,跟你在一块儿,别再赶我走了。”

此刻只有他们二人站在灯光昏暗、空间局促的三希堂内,堂内泛着淡淡的墨香,载潋感觉自己周身发热,她听到皇上最后几句话的语气近乎恳求,心疼感铺天盖地而来,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想与自己呆在一块儿都那么不易。他二人短暂的相拥与缱绻都像是偷来的一般奢侈。

载潋忍不住眼中的泪,她转过身去紧紧将载湉拥入自己的怀抱,她踮起脚去吻了吻皇上的脸颊,将头埋进他怀里,“皇上,您需要奴才的时候,奴才会一直在的,奴才不想看您忧愁,更不愿看您伤心,奴才想看着您笑。”

载湉将头深埋在了载潋的肩头,载潋听到皇上在隐隐地哭,载潋的心也不禁为之一紧。她感到皇上将自己抱得极紧,连分毫的缝隙都不肯留,载潋抬起手去轻抚载湉的背,她听到皇上声音哽咽地在自己耳边道,“潋儿,将台湾割与日人,已是在所难免的了。”载潋听罢后果真感觉如心碎一般,她知道甲午战败对于皇上而言已是莫大的打击,现在令皇上割地求和,于他而言,何尝不是致命的打击与折磨,皇上力求中兴,如今却让他忍痛割弃宝岛台湾,载潋已无法想象皇上心中的痛苦。

载潋的泪已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眸,她拼命地抚摸载湉的背,道,“皇上,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载潋听着皇上的哭声,只感觉心疼无力感几乎将自己吞没,面对这样的谈和结果,皇上仍要在太后与文武百官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仍要镇定自若地参加册封嘉礼,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分毫,他仍要做礼教森严下的君主与天下万民的皇帝,可他内心的苦楚又有谁能为他分担丝毫呢?

载潋恨不能将皇上身上全部的痛都由自己来承担,可她唯一真正能做的,也只有在寂静无声的夜里陪在他的身边而已,她紧紧拥着怀中的载湉,听到皇上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低吟,声音低沉却语气坚决,“潋儿,我不怕任何人阻挠,也不怕牺牲一切,我一定要改变如今的现状,将来令万国敬仰,再不失半寸土地。”载潋含着泪连连点头,她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将来无论皇上要做多么艰辛亦或是危险的事情,她都绝不退缩,一定要陪他直到最后一刻。

载潋没有说话,可她的心声像是已经被皇上知晓,她忽然听到皇上在自己耳边道,“潋儿,唯有你了,如今,我也唯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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