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擦亮,载潋便从睡梦中醒来了,她下示意地抓起身上绸被来,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她略翻了翻身,伸出手去摸自己身边的位置,才发觉身旁已是一片冰凉。

载潋瞬间便从睡意中彻底清醒过来,她坐直了身子,见皇上所躺的位置早已空空荡荡,就连被褥里也早已没有了温度。她回想起昨日夜里窗外大雨倾盆,自己与皇上在这里缠绵融合,她不觉胸口发热,连脸颊也如被火烧了一般滚烫不已。

瑛隐发觉载潋已醒了,便掀了床榻外两层帷帐,细声细语地问载潋道,“格格您起了,奴才伺候您梳洗吧?”载潋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仍是,不禁满面绯红,忙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载潋害怕瑛隐发现,便连连搪塞瑛隐道,“你且外头等吧,我穿了衣裳就出去。”

瑛隐疑惑地望了望载潋,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松了手里的帷帐往暖阁外头去候着。静心也才烧了温水过来,又用熨斗装着烧得正旺的炭火为载潋熨衣服,见瑛隐满面疑惑地从里头出来,不禁笑问,“愁什么呢,格格说你了不成?”

瑛隐噘着嘴走到静心跟前来,接过她手里的熨斗来,继续为载潋熨衣服,若有所思道,“往日里格格都由着我伺候更衣梳头呢,今儿怎么赶我出来了。”静心听罢后,似笑非笑地长叹一口气,拍了拍瑛隐的肩头,道,“别愁了丫头,昨儿夜里是皇上来了。”

瑛隐忽恍然大悟,她惊得目瞪口呆,想起方才载潋拼命用被子裹住自己的情形,静心一把拉住瑛隐的手,道,“丫头,你什么都不要说。”瑛隐缓缓回过头去看着静心,才发觉静心眼中尽是毅然决绝,“我们都不想再重蹈覆辙,你还记得我们陪格格在抚辰殿里挨过的日子,现在是在宫里头,对格格不利的话,我们一句也不要说。”

瑛隐尚来不及消化眼前的消息,便见载潋已换好了衬衣,仍旧散着头发从里头走出来,瑛隐忽然见到载潋,竟有些手足无措,最后竟由静心领着凑到载潋跟前,瑛隐忙去取了方才熨好的氅衣来,服侍载潋穿上。

载潋最后落座在妆镜台前等着瑛隐来为自己梳头,却在镜中见她满面紧张,不由得拉过她的手笑道,“丫头你今儿怎么了,倒像是头一日到我跟前儿伺候似的。”瑛隐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格格,奴才怕是才起,睡懵了,您别怪我。”载潋疼惜地拍了拍瑛隐的手,随后转过头去由着她梳头,并不责怪她半句。

静心为载潋套了坎肩,又为她送了暖手炉,方想提醒她梳完妆便要往太后和皇后处请安,便听临院里的喧闹声沸反盈天,尚来不及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已听到有许多人往载潋暂住的承乾宫而来,载潋才在旗头上戴了支素白色的珍珠簪,便听外头的人已冲到了暖阁门外。

载潋方想叫静心去为外头的人开门,外面的人却已破门而入,载潋被一声巨响吓得忙站起身去,她转头去向门外看,竟见是瑾贵人身边大宫女画秋和润冬,后头还跟着瑾贵人宫里几名小太监。

载潋恍然间便明白过来,这些人理直气壮闯进来究竟是所为何事,她记得孙佑良曾告诉自己,皇上答应了瑾贵人昨夜里要彻夜陪她的,可昨夜皇上却来了自己这里。载潋略定了定心神,便抬步往外走,她抬头往窗外看,只见瑾贵人竟同着珍贵人一块从后头来了。

画秋一手猛地推开载潋暖阁的门,令门撞在墙上发出一阵巨响,静心冲上前便吼道,“你们宫里主子不教你们规矩吗!不知道三格格住在这儿,脚下要放安静些吗?!”画秋却连看静心也不看,连连出言讥讽道,“我们哪儿知道是三格格住在这儿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上从外头新纳进宫来的主子娘娘住在这儿呢,倒也和我们主子做起争风吃醋的事儿来了!”

静心还没有开口说话,润冬却在一旁刻意朝画秋笑道,“哎呀你不要胡言乱语了,怎么能污损咱万岁爷的圣德呢,咱万岁爷可是天下头一等的正人君子,洁身自好,岂会从外头随意纳妃进宫来。若真有什么事儿,也是住在这儿的这位主子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主动勾引。”

瑛隐站在后头,她心里知道瑾贵人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咄咄逼人,皆因为皇上昨夜里留宿在了载潋处的缘故,她知道瑾贵人昨日寻死觅活闹出不小的动静,也知道瑾贵人向来恩宠淡薄,能得见皇上一次也是不易,瑾贵人心中必然生气。可瑛隐还是不能忍受外头的人如此辱骂载潋,润冬几句话贯入耳后,瑛隐只感觉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扇了润冬一个巴掌,冲她吼道,“好你个放肆的丫头!满嘴胡言,污言秽语的都敢用到三格格身上,格格向来不与你们争长短,是因为我们老王爷家教严格,岂如尔等,真宛如万岁爷所说,仿佛村妇一般。”

瑾贵人与珍贵人在后头姗姗来迟,却也听到了瑛隐的一番话,她二人自昨日的一场闹剧收场后,便又重归于好,因珍贵人听闻了载湉半夜离开的事后便不断劝说瑾贵人,劝说她要明白在宫中唯有她是真正希望她好的人,唯有自己才是她的亲人,如她连自己也不信,遑论皇后与太后,谁又会真心实意帮她呢。

瑾贵人对珍贵人的感情则变得极为复杂,她自小疼爱自己的妹妹,也懂得谦让自己的妹妹,可做姐姐的往往受尽了委屈却仍旧得不到父母的宠爱与重视,进宫后的境况竟还如此,她们共侍一夫,要和平相处却也要针锋相对,可瑾贵人心里还是明白,珍儿是自己的亲妹妹,是无论她如何想要割舍也无法割舍的牵绊。她知道在宫中还有无尽的漫漫长路要走过,她不想变得孤立无援,也找不到第二个能比珍贵人更值得自己信任的人,于是不再提起旧事,与珍贵人“重归于好”,要与她一起携手走过,可带有裂缝的感情终究还是回不到最初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啊。”瑾贵人同着珍贵人悠悠地走进暖阁来,她二人扫视了一圈殿内,只见载潋就站在静心与瑛隐的身后,瑾贵人才又开口冷笑道,“万岁爷气头上的一句村妇竟连你也知道了,胡乱嚼这舌根子,是唯恐宫外还不知这风闻么,昨儿个太后还训导我们,说我们闹出这等荒唐事儿来是白白令宫外市井百姓取乐作笑的,现在宫里任谁也不敢再提昨日之事,唯你张口闭口还离不开村妇二字,是唯恐太后还不知你头脑精明,口齿伶俐吗?”

瑛隐见瑾贵人与珍贵人也来了,便也不敢冒然顶撞,一句话也未说,载潋见状才从她二人身后走出来,仍旧按着规矩向瑾贵人与珍贵人见了礼,随后便道,“瑾主子,珍主子,瑛隐年轻,不知昨日太后训导嘱托,往后我必仔细叮嘱她,绝不令她在宫外传这风闻,奴才先替她向二位主子请罪了。”

瑾贵人忽温和而笑,上前来两步亲自搭了载潋的手,扶她起来道,“潋儿快起吧,谁愿意和一个奴才置气伤神呢。”瑾贵人的话锋一转,眼神冷漠地望着载潋,嘴角却仍旧在笑,语气冰冷道,“只是这奴才的错,你能替她认了,可你的错儿,谁替你认呢?”

载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瑾贵人在向昨夜的事要交代。她心中一早便明白,自己对皇上的爱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是不会被世人所接受的,更是无法做到光明正大的,所以瑾贵人与珍贵人在自己面前,永远可以理直气壮,而自己则永远只能哑然失声。

载潋的爱是只能藏在心里的,是不求回应的。可她不能忍受皇上孤独,不能看着他孤苦,所以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就如皇上站在大雨中说需要自己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靠近了他,在那一刻,她的脑海里没有世俗,只有皇上,那是她爱慕、爱敬、爱重的人。

载潋垂下眼眸去思虑了片刻,随后她抬起眼去望着瑾贵人与珍贵人而笑,淡淡问道,“瑾主子想要如何?”

瑾贵人恨恨地望着载潋,恨不能真如村妇一般与她厮打一番,而她却还是极力忍住了,她只端庄道,“你随我到皇后和太后面前去回禀清楚,让太后今日便遣你回府。”

瑾贵人知道载潋不敢拒绝,但也肯定不敢接受,因为瑾贵人知道,载潋一定怕她对皇上的感情会被掀到明面上,那是有损天家颜面的大事,纵然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明白,却也不会有人愿意将此公布于众。

瑾贵人认定了载潋此刻一定已是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正想以得胜者的姿态迎接载潋的求饶,谁想却得到载潋一声应答,“好,奴才听瑾主子的。”

而此刻载湉在养心殿见过军机,闻知李鸿章在日本和谈期间被人袭击,左颊上中枪,子弹仅在眼下一寸,血流不止。载湉心急如焚,谕令李鸿章随行医者必尽全力医治看护。

军机才退,寇连材便满面急色地往里去,他见载湉正一人坐于西暖阁中,便压轻了步子,进殿后便跪倒回话道,“万岁爷,奴才听闻瑾贵人与珍贵人和三格格争执不休,要让三格格往太后和皇后面前回话呢。”

寇连材心中早已焦急万分,却未想到载湉根本不急,他想是早已预料到了一般,只淡淡问,“已往太后宫里去了吗?”寇连材内心诧异地抬起头去偷偷瞧了载湉一眼,随后便又立时低下头去回话,“是,奴才听闻时已往储秀宫去了。”

载湉长叹了声气,他掸了掸空中落在自己腿上的浮尘,随后站起身便往外走,转头对寇连材道,“走,去储秀宫。”

寇连材来不及细想,唯有连忙起身,招呼上自己的徒弟孙佑良及随扈太监等众多人,去追上了载湉的脚步。

寇连材跟在载湉身后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他不懂为何皇上会如此镇定自若,一点也不担心载潋会受了委屈。他见皇上脚步一如往日般铿锵有力,与往日相比看不出分毫不同,更看不出他有半分的着急,不禁开口问道,“万岁爷,奴才斗胆问您,怎么您一点儿也不急呢?”

载湉侧过头去瞧了寇连材一眼,不禁扬起嘴角来轻笑,“昨日朕听闻太后将潋儿的住处安排于承乾宫,便知太后用意,她们不闹到太后跟前去,朕倒还不好为潋儿解围。”寇连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竟还是孙佑良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孙佑良略抬起头去对自己师父道,“师父,承乾宫南靠珍贵人的景仁宫,东邻瑾贵人的永和宫,太后的意思是往各宫去都方便。”

寇连材恍然大悟,不禁连连拍手叫绝,他道,“是啊万岁爷!奴才昨儿还寻思呢,太后怎么将三格格安排到承乾宫去了,原是为了守着两位主子接近,这承乾宫与景仁宫、永和宫都相邻,太后大概是想留个人在两位主子跟前儿,将来若有个大事小情的,太后便能将情况都了如指掌。”

载湉并没有接寇连材的话,唯定定继续向前走。他自昨日听闻太后将载潋安排在了承乾宫内便明白了太后的用意,载湉太了解太后生性多疑的性格,虽然太后才刚决意复她二人妃位,但经历了前次卖官鬻爵一事,太后绝不会消除对她二人的不信任与顾虑怀疑,所以才需要有个人能为自己去靠近瑾贵人与珍贵人,替自己去洞察刺探瑾、珍二人的消息。

而这件事情又是奴才们做不来的,毕竟奴才不能时时刻刻同她二人相处在一块儿,不能无所障碍地与主子们交谈,不能准确地打探到主子们的心思,更何况若突兀地安插位新奴才到她二人宫里,她二人必会有所戒备。所以太后才会借着醇贤亲王福晋薨逝一事,将载潋安排入宫,想让她日日与瑾、珍贵人相处在一处,为其打探消息。

载湉想至此处不禁不寒而栗,若他不为载潋解围,任由载潋在不知不觉中留在承乾宫中被太后利用,被太后当作眼线,将来便会得罪瑾贵人与珍贵人于无形,那便是将载潋陷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中。

载湉想至此处忽然低头望了望额娘临终前交予自己的玉佩,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自己挂在衣摆前的玉佩,在心中再一次答应自己,“我绝不令潋儿受一分一毫的伤害与算计。”

瑾贵人听到载潋的答复后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有料想到,载潋竟然敢与自己一同去到太后和皇后的面前,她本已认定了载潋会向自己求饶认错。瑾贵人此刻却是骑虎难下,不知要怎么接载潋的话,她见载潋往内暖阁去重新收拾了衣着与妆发,准备随她去见太后,颇有些失了分寸。

珍贵人看出姐姐的为难,便趁着载潋往里屋去,为姐姐安定心神道,“姐姐别怕!她纵是敢去,也绝不占理,太后若是知道她还同咱们争风吃醋,一定会责骂她有损皇家颜面,更何况她是太后外甥女儿,保不准太后还会嫌她丢了自己的颜面呢,一准儿会遣她回府的。”

瑾贵人听到妹妹如此说,才略平静下来,她拉住了珍贵人的手道,“有你这番话,我便心安了,我是万岁爷亲自册封的嫔妃,我何必怕她。”

载潋随瑾贵人与珍妃到储秀宫时,皇后也在太后宫里,正伺候太后用早膳,她二人还浑然不知外间发生的事,听外头回话说瑾贵人、珍贵人及载潋来了,忙令她们进去。

瑾贵人与珍贵人走在最前头,载潋则跟在她二人身后,她们三人见了太后与皇后便跪下行礼问安,道,“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请皇后娘娘安。”太后并未抬眼,李莲英却已心领神会,忙令下头人去添了碗筷与圆凳,太后用过一口蜜糕奶卷,咽下后才道,“你们都起吧,坐。”

而瑾贵人却根本不起,跪了许久后太后才意识到不对,蹙起眉来抬头问她道,“你们今儿是怎么了?还不起来,跪着做什么?”瑾贵人听见太后终于开口向自己询问情况,心一横决定将话都说了,她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跪着向前挪了几步,跪到太后的脚边哭道,“奴才的太后,您要为奴才做主啊,昨儿个万岁爷才答应了奴才要到永和宫来陪奴才,却被载潋…却被载潋将万岁爷引走了!太后…三格格可是醇贤亲王的女儿,是醇邸脉系下唯一的女辈,她怎能做出如此有损天家颜面的事?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奴才心里头都明白,只是奴才一直不敢向太后回明,唯恐有损万岁爷圣德,有损皇家颜面,只是今日…奴才实在不吐不快!请太后为奴才做主!”

太后听罢后不禁狠狠将手里的筷子拍下,皇后闻声也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不敢再动桌上的早膳。太后被瑾贵人一番话气得双眼眩晕,她站起身来在桌旁前后走动,太后简直不知瑾贵人和珍贵人到底安的是什么样的心,大清早的便跑到她宫里来说出这样一番话,指责皇帝与自己的妹妹间有令人不齿的事情,身为后宫的妃嫔,做不到垂范后宫,却首当其冲地来揭露宫内的隐闻,这简直犯了太后的大忌。

更何况皇帝是太后亲选过继来的儿子,载潋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女儿,瑾贵人如此说,岂非是当着众人削她的颜面吗?

皇后看出太后动怒了,也知道太后不想让此事扩大,但却不好表态,便替太后说话道,“瑾贵人,本宫瞧你心里也明白,潋儿是万岁爷的亲妹妹,那万岁爷竟连关怀自己妹妹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太后昨日留潋儿住在宫中,本宫也吩咐了内务府要为潋儿备好起居用物,万岁爷担心潋儿换了地方住不习惯,故去看望她,你做为皇上后宫的妃嫔,必要体谅万岁爷心意,岂能秽言揣测,折辱万岁爷圣德与皇家颜面?”

瑾贵人见皇后如此说,心中更委屈起来,她又从方才太后坐的位置挪动到皇后的身前,梨花带雨哭诉道,“皇后娘娘,嫔妾求您体谅,嫔妾知道您向来疼爱三格格,可您待三格格的感情,绝对与万岁爷待她的感情不同!”

“朕竟不知道,朕的心思,你竟比朕还要清楚。”众人各执一词时,载潋忽听见皇上的声音从暖阁外传来,她欣喜之下抬起头去转身回望,可当她看到皇上的面孔后,瞬间又坠入无尽的自责与懊悔中,她想如果昨天她能够不那么自私,能将皇上还给真正属于他的女人,那他今日就不会被迫卷入这场无端的风波中来。

载潋知道皇上此时日夜都牵挂着朝廷与日谈和的消息,牵挂着启程前往日本的李鸿章,且皇上才经丧母之痛,她实在不忍心让皇上再为眼下这些琐事而费心烦恼。让皇上一生都不会痛苦孤独,是她承诺给额娘的,她绝不食言。

载湉大步进了太后起居的西暖阁,见瑾贵人、珍贵人和载潋三人都在太后面前而跪,并未说旁话,便先向太后请安,“儿臣请亲爸爸安。”

太后见皇帝来了,才略压了压心里的火气,气恼地落座在窗边的榻上,声音生冷道,“皇上来了,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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