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隐受宠若惊地抬头看着载沣,诺诺道了声,“王爷…”载沣却打断她道,“来,别怕,我握着你手一块儿点。”
载潋坐在远处,望着苇席外大雪漫天,大红灯笼照着兄长们在雪地中放爆竹,而额娘就坐在自己身旁,炭盆中升起融融暖意,静心和瑛隐也都陪在自己身边。她听见阿瑟与卓义交谈的笑声,听见瑛隐惊喜的笑声,也听见额娘和姨娘们闲谈时的笑声…
载潋感觉时光缓慢而又美好,只可惜还缺少了阿玛和皇上。载潋轻声叹了口气,她知道阿玛不可能再回来,世上很多事也并不能尽如人意,她应该珍惜当下的时光,她侧头望了望额娘平和安详的神情,感觉心中所有若有所失都被填满了。
宫中的庆祝典礼被取消后,除夕夜便只有载湉、皇后、瑾贵人、珍贵人和荣寿公主来陪着太后用年夜饭。
席间载湉一言不发,他的心思早已被前方的战事与北洋水师填满了,此刻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来给这个索然无味的春节。
皇后担心地望着载湉,怕他会因战事而再次病倒,便轻轻抚了载湉的肩头,关怀问道,“皇上您怎么了?”载湉意识到皇后在问自己话,也不愿让她担忧,便强大了精神略笑道,“朕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太后亦深知朝廷如今要面临惨痛的败局,也没了往日赏戏的兴致,可此刻不愿为败局承担责任的她便一言不发,她抬头见皇帝神色黯淡,思及朝廷吃了败仗,心中也同样悲痛。
珍贵人见皇上神情倦倦,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让皇上振作起来,便端起酒杯敬皇上酒,她脆如银铃地笑道,“奴才敬太后还有皇上,恭祝我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大清国国泰民安。”
载湉听罢却连头也不抬,只是低着头轻笑,眼角默默滑出两滴泪来,他端起酒杯来并不回应珍贵人,只是仰头饮下,他想努力将自己灌醉。
荣寿公主察觉到其中尴尬,忙引开了话题对太后笑道,“皇额娘,等会儿各府里福晋和格格们来了,咱们也乐呵乐呵,别总这么沉闷着,女儿担心您和万岁爷的身子啊。”
载湉听到公主说等会儿各府上的福晋和格格们还会进宫来,想起或许能见到载潋,心中才稍觉丝毫的宽慰。他想此时此刻,身边的人也只有载潋才能与他感同身受。
可载湉也知道,或许载潋仍旧没有原谅自己,仍旧不愿意进宫来见自己,可他还是在心里给自己留下小小的希望,他希望在这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晚还能够见到载潋,希望载潋能够解读自己寄托在一碗汤圆中的相思之意。
转眼已过了子时,恭王府与庆王府上几个格格入了宫,载泽也领着静荣进宫来给太后请安了,可载湉却迟迟没有等来载潋的身影。
直到他已等得迟钝麻木,连身边人对自己说的话也反应不及,他仍旧没有见到载潋的身影。他忽然听见静荣和太后交谈时有几句话的语气与载潋相像,不禁忙抬起头去找,以为是载潋来了。
见说话的人竟是静荣,载湉不禁笑自己痴。他端起酒杯来又灌了自己一杯,皇后见了载湉的模样,心中心疼得很,忙去夺了载湉手里的酒杯,含着泪意劝道,“皇上,您别再喝了,您要爱惜身子。”
载湉此时已有了醉意,焦头烂额的国事与无处安放的相思几乎令他喘息不过,借着酒意他竟说起了胡话,他抢回皇后手里的酒杯,继续往杯中续酒道,“朕是高兴…是高兴啊!等朕醉了,就能看见康乾盛世的大清朝…就能见到她了。”
当夜里,载湉醉倒在了太后宫里,就算是珍贵人来劝他少喝一些,也无济于事。珍贵人恍惚间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次,皇上在养心殿偏殿里喝醉了,王商请自己去劝皇上,等她到时皇上已经喝醉了,抱着自己说起了胡话,对她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的情形,她后知后觉,忽然意识到,或者那些话,皇上根本就不是对自己说的……
太后始终无精打采,待王府里的人都退了,她才吩咐了王商与李莲英,命他们二人传轿送皇上回养心殿去,夜里好生伺候着。
转眼已到正月十八日,才过正月十五几天,京城的冬天仍旧极为寒冷。深夜之中,载湉在养心殿又日新卧房内睡得并不安稳,他睡前仍牵挂着处于威海卫的北洋水师,而梦中也全是零星混乱的画面,全部都有关于北洋水师。
两日前的正月十六,他才刚刚得知噩耗威海卫此时已是硝烟漫天,日军军舰对北洋水师进行了前后堵截,丁汝昌为防止日军使用清朝的炮台攻击北洋水师,下令众将士亲自摧毁了炮台,局面令人痛心疾首。
而两日后这个寒冷的夜晚,载湉本该在安稳的熟睡中度过,却被军机等人的匆忙脚步声彻底打破了。恭亲王领着一众军机大臣过隆宗门,一路往养心殿而来,过了遵义门后已按捺不住焦急的神情,见王商迎了出来询问情况,恭亲王已迫不及待道,“公公快领我等进去,前方战报,有急事要奏。”
王商知道如今前方战事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便强忍着对皇上的心疼,领着众军机进正殿候驾,自己则去又日新卧房中唤皇上起来。
王商轻手轻脚进了又日新卧房,点了一盏烛灯,放在皇上的床头,强压下不忍,跪在皇上的床榻边叩首道,“万岁爷!众军机求见,有要事奏!”
王商本做好了再多唤几次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仅仅只说了一遍,皇上便已从榻上坐起了身来,他仍旧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眼中还布满着血丝,可他还是连一刻的犹豫都没有,飞身跳下床榻来,连衣裳也顾不得穿,只披了一件墨蓝色的外衣,举了烛灯就匆匆向殿外跑。
“北洋水师如何!”他在跑向众军机大臣面前时吼问,而众军机此时已是泣声连连,见载湉从卧房内跑了出来,忙一齐跪倒,连头也不敢抬,而军机当中,也早已有人哭得连连颤抖。
“皇上!”恭亲王也已经是老泪纵横,他心中已然是悲怆万千,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腔热血,发起了洋务运动,他曾无比希望大清朝能再现康乾盛世,却未想到,如今自己年老,所见的局面却是如此。
恭亲王跪着向载湉挪动了几步,重重叩首,说出了其余人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正月十八日,丁汝昌命北洋水师仍存各舰爆破自沉,丁汝昌也服毒自杀,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载湉听罢此话已几近昏厥,身子一僵便倒在身后的御座上,王商与寇连材忙围上前来,二人哽咽着大吼,“万岁爷!”恭亲王也冲至载湉的身边,立时哭声四起,养心殿内一片哀绝之意。
“王爷…”载湉的声音已变得毫无气力,他抬起手来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却空落落地滑下。恭亲王伸出手去抓住了载湉的手,跪在他面前道,“皇上!…事到如今,唯有谈和了。”
载湉的胸口起伏着,他的双眼睁得巨大,却连眨也不眨,唯有眼泪不断滑落,“谈和,如何谈和,日本人要我割地,意欲侵吞我宝岛台湾,若割台湾,则天下人心尽失,朕何以为天下之主!”
恭亲王也只剩下连连地摇头,载湉则又问,“日本人驱逐了张荫桓与邵友濂,还有何人能够委以重任,与日本人谈和?”恭亲王则答,“回皇上,日本人点名要李鸿章去……”
载湉先前因不满于李鸿章的畏战态度,曾在战时对李鸿章多加申斥,他也曾因为斥责了李鸿章与太后发生了矛盾,因李鸿章是太后垂帘听政时期留下来的老臣,载湉都没有顾及太后的颜面,拔去他的三眼花翎,并褫夺黄马褂。可如今,却不得不再用李鸿章,他心中也尽是悲愤。
可他已无路可退了,他感觉眼前天旋地转,可却强令自己坐直了身子,他仍旧止不住眼中的泪,对恭亲王道,“传李鸿章…”
载潋得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阿瑟哭喊着冲进载潋的房来,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她痛哭流涕有难止之势,而载潋心中的痛却不比她少分毫。
阿瑟哭得气息几乎已绝,她倒在载潋的面前痛哭道,“格格,格格…格格!我的父亲,我父亲他…再也回不来了!咱们的北洋水师,彻彻底底败给了日本人!”
载潋听到这个消息时,气息几乎已断绝,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全是混乱的声响,此时此刻,皇上每一次向自己表达中兴夙愿的声音全部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中全部变成杂乱无章的嗡嗡声。
载潋却不像阿瑟,此刻已经哭不出一滴眼泪来,她的心如同被人挖去了一样痛,她知道北洋水师是阿玛一手创建的,若阿玛在天有灵,闻知今日噩耗,又岂能瞑目。
她知道皇上无比希望打赢这一仗,希望能让天下百姓看到朝廷中兴之望,也知道皇上在北洋水师身上寄予了无尽的厚望,可如今的一切,眼下惨痛的败局,皇上又该如何孑然一身去面对呢?
载潋无法去想象此刻皇上的心痛,因为仅仅只是想象,她便已痛苦得无法呼吸。
阿瑟蹲在角落里痛哭流涕,她想为父亲诉的冤情此刻已显得无关痛痒了,北洋水师已全军覆没,不复存在了,那些曾经诬陷她父亲的官僚将士们也都在这场惨败中落入了无尽的海底。
载潋却说不出一句安慰阿瑟的话来,她的心里此时此刻只剩下皇上,只剩下那个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心的人。
载潋如同失了魂魄,她一路向外奔跑,她想要入宫,想要见皇上,想要陪在他身边,纵然什么也不能做,纵然她什么也无法改变,可她只想让皇上知道,他从来不是孤独一人,他的身边一直都有她。
载潋寻了阿升来为自己驾马,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吩咐道,“入宫去。”载潋走得太匆忙,就连随身伺候的静心与瑛隐也都不在,只她一人往宫里去。
宫中长街上的大雪仍旧未化,长街两侧的房檐下低垂着冰挂,夹道中寒风阵阵,将载潋脸上的泪都风干了,寒冷吹在脸上如同匕首在割一样疼,可载潋却都感觉不到了。
载潋到养心殿时,只见皇后与瑾贵人、珍贵人三人都在遵义门外,正欲向外走,皇后见远处来人是载潋,便停了步子特意关怀问道,“潋儿!你回来了,身上都还好吗?”
载潋见了皇后已忍不住痛哭,她陡然跪倒在皇后的面前,重重磕头道,“奴才不孝,回来后仍未向娘娘请安!奴才一切都好…如今情形,奴才怎还值得娘娘牵肠挂肚!”
皇后闻声后也已是泪流满面,扶起了载潋,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声声悲戚,只剩下喊载潋的名字,“潋儿!潋儿…”
珍贵人见皇后与载潋纠缠不清,此刻颇有些不满地上前来两步道,“不知三格格是为何事入宫,皇后娘娘与我等才去养心殿,皇上为北洋水师悲痛难遏,此刻除军机大臣外皆不见人,三格格既不能为皇上分担国事,便不要再为皇上添忧!”
皇后此刻才松开了载潋,她在除夕夜时听得真切,皇上酒醉后口口声声喊的都是“载潋”的名字,她知道皇上会愿意见她的,为了能让载湉更好受一些,皇后也顾不得自己心中的悲伤,只对载潋淡笑道,“潋儿你去吧,皇上会见你的。”
载潋只又为皇后磕了头,尚来不及擦干自己眼底的泪,便飞步冲进了养心殿中,她沿着回廊一路向内走,正见军机大臣等从院中退出来,她一路沿着廊下而走,并不与外臣们走在一起。
载潋进到养心殿内时,感觉自己所有的思念早已都涌上了心头,她太想见到里面的人,王商与寇连材二人见是载潋来了,心中都不禁一惊,因方才载湉在悲痛之下屏退了后妃三人,王商便不知皇上是否愿意见载潋,便疾跑着先去向载湉回了话道,“万岁爷,三格格来了,让她进来吗?”
载湉面对着养心殿内的窗而站,背对着王商,一句话也没有答。凭着多年伺候的默契,王商便已知道了皇上的态度,于是默默退到殿外,没有阻拦载潋。
载潋默默走进皇上所在的侧殿里来,见他此刻垂首站在窗下,肩膀因哭泣而不住颤抖,心中疼痛已一层盖过一层。
载潋见到皇上时,被阻绝的泪水此刻已流了满面,她不敢发出声响来,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思念、悲痛与心疼此刻已将载潋彻底吞没了,她望着站在远处背对着自己的皇上,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
载潋没有向皇上行礼,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缓缓地喘息着,努力抑制自己背上的情绪,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更惹了皇上难过。载潋缓缓靠近皇上,知道看到皇上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一步,她才咬牙闭起了眼睛,展开自己的怀抱,将眼前的皇上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
载潋将自己的头埋在皇上的背后,双手紧紧环抱住他,不给他们彼此留有一丝一毫的空隙。
“皇上,奴才来了,奴才回来了…奴才想陪在皇上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能做,哪怕就只这样,抱着皇上也好。”载潋已不会精巧的措辞,只剩下言说其心。
载湉伸出手去缓缓握紧载潋的手,他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仍旧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墙,他的泪此刻也更加抑制不住,他牵挂思念的人,终于回到他的身边了。
“潋儿…谢谢你。”载湉轻声说道,载潋却问他道,“皇上何故说谢。”
载湉忽转过身来,反将载潋紧紧拥抱在怀里,他用手臂环住载潋的头与背,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谢谢你还愿意来,谢谢你还愿意陪着朕,和朕一同分担悲苦。”
载潋用手不断摩挲着载湉的背,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一字一句缓缓道,“皇上,奴才的确怕,甚至一度不敢入宫来见皇上,奴才是怕极了……可皇上难过,皇上需要奴才,若奴才能让皇上高兴,哪怕能让皇上心里好受一点儿,那奴才就不怕,奴才就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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