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渐行到了后海旁的观海楼,前头的宅院便是醇亲王府的马号,卓义却只关心京师同文馆,他掀着帘子向马车外张望,回头来问载潋道,“格格,同文馆在这附近吗?”载潋却和蔼笑道,“同文馆在西郊园子那边儿呢,这儿倒是快到我家了。”
“格格,原来醇王府就在这片湖边上,我觉得,我好像懂了什么!”阿瑟打着帘子瞧外头的太平湖,转过头来忽笑盈盈对载潋说道,载潋却满头雾水,追问道,“你明白了什么?”阿瑟隐隐一笑道,“格格您的名讳啊…这片湖当真美得很,令我一见,就想起一句诗来,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里虽没有山色空蒙,却有湖光潋滟…当真是好美。”
卓义听阿瑟说话时便是格外专心,他听罢她说的,忽又不解问道,“那格格为何不以滟字为名呢?滟字也是水旁。”载洵听了卓义的问题都忍不住要笑,载潋也跟着一起笑道,“你倒是问倒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何,许是潋字在前,滟字在后吧!”
阿瑟听了卓义的话总是来气,她向来心直口快,此刻又为载潋抱不平道,“你是学洋文学呆了不成,以滟字为名岂不艳俗!就如你名卓义,怎么不见你名俊人,壮人之流的呢!”
卓义闻言后也颇为惭愧,众人却都捧腹大笑,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静心也忍不住笑道,“阿瑟姑娘可真是有趣儿,将来有你陪着我们格格,我也不用怕格格无趣儿难受了!”
众人笑声才作罢,阿升已将马车停在了王府的马号门前,卓义与顺叔最先下了车,而后阿瑟与静心、瑛隐才下,她们再转身扶着载洵与载潋缓缓下来。
卓义下马后,便盯着醇王府的马匹目不转睛,直到阿升将马牵远了,他才将目光收回来,载潋好奇问他道,“怎么,你也喜欢马吗?”卓义转身颔首答话道,“回格格,我不太懂得…可心里喜欢。”
载潋想起载涛最喜欢研究马匹,也最懂马儿了,便边走边对卓义道,“那我日后给你找个伴儿吧,你性子也直爽,你们一准儿聊得来呢。”
载洵与载潋行至王府门口,正碰见府里顾文孝到外头门房上来传话,顾文孝抬头瞧见外头来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眼瞧了半晌才确信是载洵和载潋回来了,忙领着身后的小厮跑着出府门来迎,他挥手示意门房敞了大门,一路领着载洵和载潋进府,笑道,“六爷和格格回来怎么也不知会府上一声儿,奴才们这都不知道呢,也没听王爷和七爷提起过。”
载洵正要开口,载潋却忽想起什么,忙抢在载洵前面开口来道,“是啊,五哥和七哥都不知道我们要回来,我们也是一时兴起,才赶着要回来的!”顾文孝直点头,便加紧了步子往里去通传,命王府又开了二道门,一路引着他二人向里去了。
顾文孝去后载洵才问载潋道,“妹妹,你何故骗谙达呢?”载潋却摇头无奈道,“我也是替七哥考虑,他私下里写了信给咱们,额娘和五哥定是不知情的,额娘肯定又不愿意让我知道她病了,才故意瞒我,五哥想是也不敢违逆额娘心意行事,我也是怕给七哥添了麻烦。”
载洵此刻才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因载洵与载潋回府后忙着探额娘的病,也需向兄长请安,便也不顾不上阿瑟、卓义与顺叔,又怕薄待了他们,载潋便遣了瑛隐领着阿瑟回自己房里休息,载洵也吩咐了小厮领顺叔与卓义到府后棠花胡同落脚,等府里一切安顿下来,再请他们入府见过福晋与载沣等人。
他们几人去后,载洵与载潋才来思谦堂,见载沣在房中正读书,张文忠见了他们二人,不禁惊得目瞪口呆,缓过神来才进去给载沣传话,载沣忙出来迎他二人,许久不见他亦担心载潋的伤,见她此时回来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才颇为宽慰道,“六弟与妹妹怎么突然回来了,妹妹瞧着精神好多了,额娘也能放心了。”
载沣又转身去对张文忠道,“你去请七爷过来。”张文忠才去,载潋便道,“哥哥,我的伤都无碍了,只是担心额娘…在天津不知额娘的情况,心里实在不安,才提前回来了,哥哥别怪我。”
载沣却领了载潋的手,牵她坐在铺有软垫子的扶手椅里道,“回来了就好,我怎么会怪你。”话毕后载沣便也对载洵道,“六弟近日来一人照顾妹妹,实在辛苦了。”
载洵却只是搔头而笑,“皆是一家人,何言辛苦呢。”
载涛此时才跟着张文忠过来,载潋复又起身,候着载涛进来,与他交换了眼神,淡笑却无言。
载涛又向载洵问了安,载潋才上前了一步对载涛道,“潋儿给哥哥请安了,多谢哥哥近日来照顾额娘了。”载涛瞧见载潋便笑,扶了她起身道,“你对我这样客客气气的我反倒不适应,还不受用呢,你快起来吧!身上的伤都大好了吗?”
载潋望着载涛心里颇感觉愉快,她浅笑道,“都好了!赶明儿又能跟着哥哥学两出儿戏了!”载涛摇头轻笑载潋淘气,转头又对载沣道,“兄长,如今六哥和妹妹回来了,便紧着让他们去瞧瞧额娘吧。”
载潋心里早已牵挂得很,连自己房中都未回,便立时随着哥哥们去了额娘院里,李妈妈和扶秋姑姑正在暖阁外头守着,见载沣等人皆来了,又见载洵和载潋回来了,不禁惊讶,却也忙上前来迎道,“奴才给王爷请安了,老福晋才刚歇下,王爷还要进去吗?”
“额娘睡着了吗?”载沣开口便问,扶秋便回话道,“奴才进去替您通传一声儿吧!”载沣点了点头又忙叫住了扶秋道,“姑姑,跟额娘说,是妹妹回来了。”
扶秋应下,才进去片刻,便又打了帘子出来道,“王爷,福晋让您几位进去呢!”
载潋此刻站在额娘房外早已是望眼欲穿,此时更是迈开了步子跑进额娘的房中去,她才进暖阁,向内张望,便见额娘此时正躺在床上休息,脸色苍白,整个人憔悴虚弱,毫无气力。
载潋感觉脚下已没了力气,她拼命想要靠近到额娘身边去,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挪动半步,直到载涛与载沣一左一右扶着她向前走,她才终于走到了额娘的床边。
载潋扑通一声跪倒在额娘的床边,她望着额娘如今毫无气力的模样已控制不住眼中的泪,她攥紧了额娘的双手,道,“额娘,是女儿不孝,在外那么久,如今才回来,连您病了也不能在床前尽孝,实在是女儿不孝…”
而婉贞福晋见了载潋回来,果真来了精神,命扶秋来扶自己坐起来,载潋见状忙去扶额娘,又将靠枕垫在额娘的身后,婉贞福晋缓缓坐起,用手去擦了载潋的泪,温柔笑道,“额娘的潋儿啊,别哭,额娘这些小病小痛还算不得什么,额娘见你回来,心里头高兴得很,等额娘养好了精神,便领着你到园子里去放风筝,你若是喜欢踢毽子,额娘也陪你。”
载潋却哭得更凶,她坐到额娘的床边,道,“额娘,哥哥们和我说,您好几日没正经进些什么东西了,您想吃什么,吩咐了小厨房去做,您总要吃些东西,病才能好啊…”
婉贞福晋连连对着载潋点头,挥手叫来扶秋道,“吩咐下头送些冰糖煨的雪梨燕窝进来。”扶秋欣喜之余连连答是,这还是半月以来,婉贞福晋第一次主动提起要吃些什么,载潋拦了扶秋,又道,“姑姑,再让厨房送些清淡的白粥进来吧,雪梨燕窝吃了也并不顶饱。”
扶秋去后,婉贞福晋才领着载洵的手问候他近来如何,说了半晌婉贞福晋的精神便也倦了,等着外头送进来了冰糖煨雪梨与白粥,他几人伺候着额娘进完,婉贞福晋便想要歇下了,在他几人临走前又嘱咐载洵与载潋道,“你们走前瞒着皇上,如今回来了,得了空就进宫向皇上和太后请个安吧。”
载潋听闻额娘此话,心中顿时如同撕裂一般痛,因为她不敢去见皇上,她怕了伤心的滋味,可婉贞福晋却拉了载潋的手过来,虚弱道,“潋儿乖,听额娘的话。”载潋无法,为宽慰额娘,便只能低着头道,“是,女儿一定进宫给太后和皇上请安,额娘放心。”
载湉才在养心殿见过了军机,军机大臣等奏近日来一直密切关注着威海卫局势,威海卫局势不容乐观,可日本方面却又驱逐了朝廷派去的求和使臣张荫桓与邵友濂,载湉命军机继续密切关注威海卫局势并随时奏报,任何人不得有任何延误与隐瞒,随后便挥退了军机,心事沉重地进三希堂来看桌案上的一幅地图。
王商见载湉近日来总盯着地图出神,也知道如今外头战局不利,他生怕皇上再因战事而病倒了,便又来劝载湉道,“万岁爷,您歇歇眼睛吧,别累坏了身子。”
载湉却无动于衷,仍旧盯着案上巨大的地图,连动也不动,王商不知该如何劝慰载湉,也知道如今是连珍贵人都不能劝得动皇上了,心中已然没了法子。
寇连材此时匆匆从外头进来,见了载湉便叩头问安,随后断断续续道,“万岁爷,太医院来回话,说醇邸上醇贤亲王福晋近来身子不爽,已数次请了太医入府医治了。”
载湉听闻此话后立时转过头来,从榻上站起身来,直直冲到寇连材身前来拎他起来,急问道,“你说什么?福晋怎么了,福晋得了什么病?现在好些了没有!”
寇连材也不知其中细节,低了头道,“回万岁爷,奴才也不知其中细节,只听太医们谈起,说醇贤亲王福晋精神不佳,食欲不振,醇王爷担心得很,已请了多位太医入府了,就连洵六爷和三格格,也赶着从天津回来了。”
载湉听罢后心肠动荡,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后才又问,“载潋…回来了?”寇连材颔首答话,“是,万岁爷,三格格回来了。”
寇连材想起从前皇上病时,是载潋不顾伤势严重,执意浸了冰水为皇上退烧,而后却又让珍贵人来顶了自己,皇上才会对珍贵人愈加宠爱,甚至让她入养心殿燕禧堂起居。可他知道真相,却不能对皇上说出只言片语来,寇连材想起载潋来,脑海中仍是她离开养心殿时寸步难行的背影,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皇上一眼,却又立时将目光收回了。
寇连材退出养心殿后,载湉仍旧留在三希堂中,他思及醇贤亲王福晋,心中已是阵阵悲痛,思及自己始终未能向额娘尽孝,恨不能立时去见她,他再也不愿为自己留下遗憾,便吩咐了王商道,“朕要出宫去探福晋的病,你吩咐下头备马,不必给醇邸上传话,免得他们兴师动众,更扰了福晋休息,朕安安静静去便是。”
载潋听额娘的吩咐,便随着载洵进宫,先至仪鸾殿为太后请安,时值太后正留皇后与荣寿公主下棋,载潋便只在宫门外磕了头,随后便至养心殿外来,也只想在殿外磕了头便走。
天阴了一整个晌午,此时终于落下几滴雨点来,载潋与载洵在遵义门外跪了磕头,寇连材却出来见了他二人,载洵见了寇连材,便对寇连材道,“谙达,我们二人回来了,在此向皇上请安了。皇上近日来,圣躬安否?”
寇连材面露难色,轻轻叹气道,“如今战事吃紧,万岁爷的圣躬,奴才实在是担心…”载潋听罢后却无动于衷,她磕了头便起身要走,寇连材见载潋起身就要走,忍不住上前去追了几步,在她身后唤道,“三格格!…”
载潋停了步子,却仍未回头,只淡淡问道,“谙达找我有事儿?”寇连材却也愧于再对载潋说些什么,最终只忍着心痛问道,“奴才,奴才想知道三格格身上的伤都好了吗?”载潋听罢后只是苦笑,忍着泪点了点头道,“谢谢谙达记挂我了,我身上的伤都好了。”
载洵此刻才从遵义门外起身,追到载潋的身后来,牵了载潋的手无奈道,“妹妹啊,这是在宫里,你别再由着性子胡闹,还令谙达来追你。”载潋心中此刻尽是委屈,她狠狠甩开了载洵的手,连他说什么也不愿听了,抬腿便要走。
寇连材却仍旧不忍看载潋离去,他又追了几步,索性直接开口问道,“三格格,您就没什么话让奴才转达给万岁爷了吗?”
载潋此刻背对着寇连材,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她紧紧蹙着双眉,双拳紧握,她心中已是千层风浪,思念几乎已将她吞没,载潋经常想,幸好思念沉默无声,不然她牵挂的人早已是震耳欲聋。她想去见层层宫阙中的那一人,可她没有勇气。她如何没有话想说,只是想要诉说的太多,而误解又太深太痛,便也无从开口了。
载潋思虑了良久,忽转过身来面对着寇连材,却看到寇连材身后的长街上,珍贵人身穿一身正红色的百蝶穿花敞衣正进遵义门。载潋低头含了一抹苦笑,只道,“叮嘱皇上珍重圣躬。”
寇连材正欲退,载潋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叫住了寇连材,哽咽了许久才开口对寇连材道,“谙达记得私下里去提醒珍主子,如今国家陷于战事,正是有难的时候,就不要再穿正红了,更何况正红色是中宫皇后所用颜色,若是被太后瞧见了,再罚珍主子,皇上…又该心疼了。”
载潋与载洵回到府上时,外头已下起了雨,雨滴在太平湖上溅起了片片涟漪,顾文孝与静心撑了伞出来迎他二人进去,载潋见王府内一片寂静无声,府里各院的丫鬟与小厮都整整齐齐跪在二道门外头,也不见四处有人走动,不禁疑惑问道,“府里这是怎么了?”
静心并没有回话,反倒是顾文孝颔首答了话道,“格格,是万岁爷来瞧福晋的病了。”载潋听罢后心中一恸,她本以为自己已在宫中躲过了,不必再面对自己沸反盈天的思念与悲伤。
“六爷,格格,王爷和七爷都到福晋房外恭候着了,您二位也快去吧!”顾文孝忙提醒载洵与载潋,载潋却只是道,“哥哥你去吧,天气湿冷我右腿就疼,想回去歇着了。”
载洵还想拦载潋,却也能明白载潋的心事,最终也不忍心再拦她,便由着她去了。载潋才终于回涟漪堂,见雨水正顺着房檐上灰绿色的砖瓦流淌下来,顺着府里的沟渠流到园子里的湖中去。
涟漪堂里有几株从前阿玛在时手植的玉兰,如今也都已枯萎掉落了,只剩光秃的枝干。载潋遣了静心先进去,自己一人坐在廊下看院里的雨,仿佛可以远远听见皇上说话的声音。
载潋此时竟真的感觉自己的右膝生疼起来,她渐渐意识到,自己从前右腿上的伤,如今虽已好了,可每到阴雨天气,膝盖就会剧烈疼痛起来。
她捂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来,才准备向暖阁中走,忽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潋儿”载潋立时怔在原地,身体如被石化,连动也动不得,她太熟悉这声音,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都会回想他的声音,直到意识模糊渐渐进入睡梦。
可载潋却不敢回头去看,她怕回头后,看到身后一片空,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低着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来,却听到他的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感觉身后的来人紧紧将自己拥进了怀抱,他身上令载潋极为熟悉的味道此时已遍布她的周身。载潋感觉他将下颚抵在了自己的头顶上,他的臂膀从身后牢牢将自己抱在了怀中。
载潋仍旧不敢说话,她低着头垂泪,许久后只听身后的人断断续续道,“潋儿,别再躲着朕了好吗,我想见你,真的好想见你。”
载潋听见他的声音中不再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此时才缓缓回过身去,她见皇上如今也比从前清瘦了不少,可眉眼间的坚毅与俊朗却仍如往日,载潋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可每跳一次却又都伴随着疼痛,她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她遭受的一切已令她不知如何开口了。
“皇上…”载潋尚未开口已是哽咽,载湉却捂住了她的嘴,道,“潋儿,不必说了,回来了就好。”载湉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忽然感受到已经久别了的心动与安心,是任凭其他任何人陪在他身边都无法带给他的安心,他想起自己每一次在人群中搜寻眼前人的身影,得知她不在后都会有铺天盖地而来的失落,他想起自己最脆弱时,在酒醉后,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永远都是她,他想到自己曾给她带来的一身伤痛,已是双眼含泪,他将载潋抱得更紧,生怕她会再一次消失不见,“潋儿,朕真的很心疼你的伤为了皇嗣,朕那时候是气极了,朕错了,错得荒唐,不该对你那么狠心绝情,你知道吗,朕每一次后悔,心痛的时候,不比你更好受。”
可载潋的心早已疼痛得枯竭了,她的的确确无比思念眼前的人,可从前的一切她仍不知该要如何去坦然面对,也因为载潋太爱眼前的人,所以变得收敛了放肆,变得无比克制,她缓缓退了半步,低头道,“皇上,您知道吗,奴才心里头,好累,奴才也好怕,皇上…您让奴才好好冷静冷静吧…恕奴才如今,还不知该要如何面对皇上。”载潋不敢再看眼前的皇上,她默默跪了安,捂着右膝吃力站起,缓缓走远了,而外头的雨还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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