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娑叹了口气,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玄渊这么冲动暴躁了。
与旁人冲动时的暴跳如雷热血上头不一样,玄渊一旦冲动起来,面上反而更加冷静。
因为他冲动时,只动手,不说话。
他从来如此,血烧的越热,面上就越冷。
曼娑站起来,挡在他面前,轻声地说:“你理智一点,昨天映寒和陈三才去拜会过他,今天一早他便出了事,旁人难道猜不出来是谁做的吗?你这个文轩辕的明面身份维护得多不容易,经营了多少年,你疯了吗?”
玄渊冷笑:“谁说我是要去杀他?”
曼娑微愣,怔怔地看着玄渊。
玄渊嘴角噙着深刻的恶毒,偏偏又在笑,只是笑意从没有到达眼底,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要去送他一个好大的富贵。”
曼娑不明其意,只垂了目轻声说:“玄渊,出门算账之前,你还有一个人需要感谢。若不是他,只怕你此时连算账的机会,都没有了。”
玄渊慢慢地挑起眉来。
云亭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微亮了。他头疼欲裂,如同宿醉一般的难熬,坐起身子来时,发现床头小几上摆了一大壶水,顿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便将壶中的水一饮而尽,这才觉得些微缓过点劲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中衣,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几乎连丝皱褶都没有,只是屋里寻不见自己的长衫,他略略凝神想了想,才意识到,长衫昨天是披在映寒身上的。窗前摆着一个衣架,一面铜镜。衣架上挂了一套曳撒和腰带,玄色素绢做的,并不是自己的衣物。
云亭走到铜镜前,才发现自己的发冠已经被拆散了,垂在脸侧,更趁得铜镜里的人苍白而虚弱,眼睛却亮的吓人,可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昨夜在极度痛苦中是否曾扯掉自己的发冠了。
云亭穿好外衣,束好发冠开门的时候,见到陈玄渊就坐在门前廊下的石凳上。
此刻天色渐亮,四周却一片安静,只时不时地,不知何处响起一声清亮的鸟鸣。俩人对视,云亭看着眼前的人,心内居然升起一股荒唐滑稽的感觉。
怎么原来这人竟然在大城吗?那昨晚那么危急的时候他又去哪里了?自己这个外人怎么反抢到人家夫君前面去救人了?
陈玄渊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居然深深地行了一个长辑到地的大礼,然后才站直了身子,凤眼深凝地看着他,沉声地说:“玄渊昨夜从海外赶来,驰援不及,险些让丫头遭了恶人的毒手。诸葛大人不计前嫌,仗义出手,保护了贱内的安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将来若有差遣,只要不涉及私仇……和丫头,陈某人,莫无不从。”
云亭难得见他一脸严肃赤诚,愣了愣,才笑了,嗓音沙哑地缓缓说:“文公子,不跟我打哑谜了?”
玄渊一点玩笑之意都没有:“诸葛大人救了丫头,就等于救我一命。此恩如同再生父母,我如何还会隐瞒。我姓陈,名玄渊,字嘛,父母去的早,没来得及给我取。就这样。”
云亭怔怔地看着玄渊,仿佛无法一下子接受他彻底的坦诚这感激是真诚的,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昨晚曾做了什么样的梦……他还会这样感激吗?只会立时提刀砍在他身上吧!
云亭苦笑,昨晚的那一切,果然是一场梦而已,是他的心魔在极度痛苦中生成的幻想而已。
可若是梦,这梦也未免也过于逼真了。
那每一次的亲吻和抚触都恰到好处,伴随着色空转换的经文,引导着他的呼吸与意识,让他慢慢安宁,却又从安宁中生出无限欣喜,仿佛窥见天机,获得极致的般若。
有那么一瞬间,云亭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出了窍,遨游在寂静无声的宇宙深处,那一刻,他仿佛洞察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扰虚妄,映寒只是一个美丽的泡影,世俗官场是一场巨大的浮世绘,滔天巨浪一般的滚滚红尘,也不过是一场热闹的大戏,在历史的长河中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他自己。
好像诸葛云亭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他的真身和觉识,其实都只是这宇宙中飘渺的一颗浮尘而已就像恒河沙数当中的一粒,本身什么也不是,却又是这浩瀚之中最精魄的一点,细微地包容着所有宇宙的玄机。
他并不是他,只是佛祖座下最质朴的一朵青色莲花。
意识回归的瞬间,他分明看到自己,站在柔光笼罩的如镜水中,拈花微笑。
所有肉体的苦痛都消失了,内心只充满着巨大的喜悦和宁静。
云亭缓缓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说:“不知明妃娘娘在哪里?我叨扰了一个晚上,想与她致谢……辞行。”
玄渊愣了愣:“曼娑姐去休息了。她为了照看映寒和你,一晚上没有睡。”顿了顿,又说:“怎么你要离开暹罗了?回大明去?”
云亭的眼神从院墙角落的一从芭蕉上收了回来,谜一样地微笑:“我不回大明,还有些其他公务在身。今日启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玄色曳撒,说:“陈兄弟,也感谢你,以袍袖相赠,非常合身,只是,我估计一时半刻没法还你了。”
玄渊也笑,凤眼眯了眯:“不必了,这身衣服这么适合你,就送你了。其实,我看你偶尔也可以穿得随便点,老是那么板板正正地作君子,不累吗?”
云亭颔首,星目微垂,说:“陈兄弟所言极是,衣服都是穿给别人看的,就像那些所谓的清誉一样,君子内心守拙比什么都重要。”顿了顿,又说:“那我就不等明妃娘娘起身了。告别之词,就麻烦陈兄弟转告吧。”
玄渊惊诧:“你这就走了?我看你面色不好,不如再休息几个时辰……映寒估计马上也要起床了。”
“不了。”云亭当真说走就走,长腿在曳撒下迈动,起初还有点虚浮,但只走了几步,便找回了以往的坚定和轩昂。
玄渊微怔,他隐约觉得云亭有些异样,却说不出来什么。
云亭快要穿出回廊了,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将一只手负在挺拔的背后,说:“陈兄弟,麻烦你转告明妃娘娘,就说……青莲多谢她的指引点化,她想告诉我的那些……我都已悟了。”
玄渊琢磨着这句大有深意的话,还没缓过味来,就见到云亭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转回身来,看着曼娑的房间,门扉紧闭,毫无声息,亦不见丝毫人影晃动。
院子另一侧的西厢房的门,却在这时吱扭一声开了。映寒站在门内,还穿着雪白寝袍,眼中的焦急慌乱,在看到玄渊的一刹那,骤然化作了柔柔的光和细碎的泪。
玄渊微笑,向着映寒张开双臂,然后眼看着她赤着足,飞奔而来,纵身入怀。
她紧紧地围着他的腰,埋在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蹭着他,说:“相公,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只是做了个梦……”
玄渊失笑,用下巴蹭噌她的头顶:“丫头,你现在出息了,竟能凭空做出这么香艳的梦。”
映寒的耳后倏然红了,但紧接着,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脸色又苍白了下去:“玄渊,我,我不想在这里了。我想回苏门答腊。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玄渊紧紧地抱着她,心里疼的一塌糊涂。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这个在施济孙的刀锋下都没有怯懦过的丫头,此刻竟然想学着蜗牛一样深深地把自己藏起来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沉默了半天,玄渊终于在她耳边轻声说:“丫头,你若想回家,我今天就可以带你走。只是,你自己要明白,你此刻在大城摔了个跟头,若就地躺倒趴下了,便会一辈子跌在这个坑里,再也出不去了。你若真的喜欢待在坑里,也没什么,我将你一辈子养在坑里便是。只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日子吗?”
映寒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玄渊,眼里又渐渐有了泪光,轻声地嗫哝着:“相公,我,我不是因为自己胆弱了,也不是因为,昨天弄的一身脏污就放弃了。我是因为……害了云亭哥哥和曼娑姐姐,我现下心里,恨我自己,特别特别地恨……我只觉得,我自己这个人,比昨天浇在身上的那些东西更脏更恶心,我……”
玄渊的凤眼微阖,却一把打横将映寒抱了起来,往屋子里走。
映寒一下子怔住了,轻轻推他:“相公,我,我现在没心情……”
玄渊笑:“丫头,你以为你相公见了你,脑子里就只有那一件事吗?”
映寒顿时语塞,脸却红了。
嗯,还能害羞就行。只要她心里有热气,便比什么都强。
玄渊俯下头,顶着她的额头,轻声说:“丫头,我跟你讲个道理。你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这世界上绝对没有人比你更干净,也唯有此,你才配得上我这么好的官人。若有人让你觉得自己肮脏,那一定是因为那人才是真的脏。你可以反省自身行止是不是有不够谨慎的地方,但绝不要怀疑你自己这个人。听你官人的,谁若是泼你一身脏,咱们加倍地泼回去就是。”
映寒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听明白了,突然抬起头,亲在玄渊的脸上,一下子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只是,这句“你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所以你才配得上我这么好的官人……”,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
玄渊感到怀里映寒身上渐渐有了热气,便抿住了嘴唇,眼睛里的柔情却变得森冷凌厉起来:恩,已谢过了。丫头,也安抚了。现在,该报仇了。为了丫头,也为了曼娑。
文轩辕也许是个畏手畏脚的商人,可东方伽楼罗,却绝对不会容忍任何人的欺凌。
他的剑,该重新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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