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缓缓地往前行进,婴勺坐在车里,好半晌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前方景王陈策的背影。

顾惜一直都看着陈策。

嘈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老百姓们平时不敢大声说的字眼,譬如“谋反”,譬如“乱臣贼子”,此时像是开了个闸口,所有人都指着在这些日子里说个遍。

那些难听的骂人话和不难听的扎心话,统统砸在了陈策和顾惜的身上。

婴勺抬起手,摸在了顾惜的胸口。

他在心痛。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景王。

景王陈策被陷害谋反。

他一介闲王,从不盯着他那些兄弟们盯着的位子,只因边陲大将战败后投敌,消息传至京师,另外两位亲王相互倾轧,一方为置另一方于死地,要诛那位将军九族,并牵扯出一连串案子。将军三代忠良,景王于心不忍,上书反对,亲自去刑部和大理寺走动,勉强保下了几百条人命,却因此触动了当权者的逆鳞。

婴勺并不知道事件的细节,她只记得这事相当复杂,总而言之,景王没能斗得过他那生性老辣又有权有势的兄弟,而即便他压根没有夺嫡之心,后者也丝毫没打算放过他。

那些污蔑不仅仅涉及谋反,更多的是针对他的品行。流言从官宦士绅的庭院中流向市井,在无知百姓中口耳相传。那些从来不认得景王的人都在议论他,唾骂他,津津乐道着。学堂里念过书的举子们义愤填膺地写出洋洋洒洒的檄文,贴在街巷和学墅的墙上。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就着那些流言编故事,故事一走出茶馆,又变成了真的。

景王便逐渐成为了万人的靶子,他做过的没做过的,做的是对是错,全凭千万人的千万张嘴。

景王原本是个风雅之士,贤名在外,如今却被锁在囚车里,接受无孔不入的羞辱的目光。

骂他的人都远远地看着他,却从来不曾过问他。

他没有嘴可以辩驳。

在这件事里,顾惜不过是个小角色。他不是被针对的那个,只因与景王私交好,又反复为景王上书抗辩,才被打作同党。他不在乎自己落得什么下场,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来自于他所看到的一切。

婴勺意识到,这是顾惜活着的时候,第一次认清,自己其实是那么地讨厌作为人而活着。

“你很难过。”她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

婴勺转过头,没有看见人。

“这里,这里。”

婴勺撇过头,看见自己的肩膀上,白檀变小了,连带着他怀里的那只鬼娃娃也变小了。

婴勺道:“你不可以直接隐身吗?”

白檀盘腿在顾惜的肩膀上坐稳:“这个车太小了,装不下我们俩。”

婴勺:“你为什么要上来?”

白檀在颠簸中抓住她肩上的布料,道:“我想和你一起。”

婴勺:“你最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白檀:“我没有什么其他可做的。”

婴勺:“留在这儿看孩子挺好,还能念经。”

白檀:“我确实想要花些时间修身养性,所以我想,跟在朋友旁边四处走走,或许是一种途径,如果能帮上忙就更好了。”

婴勺:“你还需要修身养性?”

白檀认真地点头。

婴勺同样认真地道:“我觉得你对自己或许有什么误解。”

白檀疑惑地歪头。

婴勺看他这个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我比较需要修身养性……”

囚车外被嘭嘭敲响,白檀揣着鬼娃娃一下子钻进婴勺的衣领藏起来。

负责押送犯人的官差凶道:“嘀嘀咕咕什么呢?”

婴勺:“死都快死了还不准人失心疯吗?”

官差:“……”

瞪了她一眼,没理她了。

婴勺往囚车上一靠,叹气:“算了,修个屁,还是打架吧。”

白檀和鬼娃娃一人一边从婴勺的衣领里钻出来。

婴勺在这个角度看不见他了,但能感觉到那个鬼娃娃在右边扒拉着自己的领子,白檀则在左边,更靠近她耳朵的地方说:“这也很好。”

婴勺看着街边看热闹的人群:“你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不好?”

白檀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婴勺决定告诉他。

“这里是六万年前的凡世。你现在粘着的这个凡人,是成魔前的魔尊长渊。麻烦你把这只小鬼看好了,乱爬。”婴勺把鬼娃娃往衣领里塞了塞,道,“我不知道这个凡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这里除了我们,所有人,不论死活,都是六万年前的。”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

半晌,衣领里才传出来三个字:“我知道。”

婴勺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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