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甚至都愣了愣。他看了看自己,又看向郁飞尘,温柔笑意霎时毫不隐藏地出现在眼中。那是带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又纵容的神色。

“小郁,你……”

看这笑,他好像确实没改变什么。郁飞尘想。

安菲话未说完就没了下文,又或许本就只有这半句。他们一同把目光投向那幅画——困倦感又浮现了,这是精神被共振拉向另一个世界的征兆。

在久远时光之前,有些事正在发生,它经历了千万个纪元,至今仍在有的人身上轮转。

画中之物刹那间笼罩了他们,往事揭开迷雾般的面纱——

拉格伦大祭司跪在神圣的殿堂中。面前是恢弘的辉冰石大幕。往上看,流光溢彩的穹顶也全由辉冰石制成。虚幻的天空笼罩着现实的殿堂。

寂静横亘在最上方的,是那淡金色的至高存在。万物都在它之内,万物都在它之外。

大祭司的面容比起上次见到的沧桑了一些,画出第一幅画,似乎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神殿所有祭司都在他身后跪坐,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形。圆是向心的,在很多文明中,它向着神圣的太阳。

所有人的力量都在辉冰石大幕后激荡。有时包围着它,有时从它体内穿过,有时在它周围织成天罗地网。

它就在那里,不曾向他们看上哪怕一眼。

所有人的力量都耗尽了,面色苍白。拉格伦大祭司缓缓睁开了眼睛,仰望着头顶天幕。

有声音在他背后说:“还是……不可以。”

“所有的方法我们都尝试过了,您创造的那些理论我们也都用上了。”

“而且……祂……好像要走了。”

拉格伦不说话,只是看着“祂”。很难形容大祭司此时的目光。

极度狂热、极度崇拜。

而又极度恐惧、极度疯狂。

那是人微末而渺小的生命面对终其一生无法理解、无法对抗、无法沟通之物时的颤栗。

“我不相信。”他说。

“我不相信祂看不到,听不到。”

“至高无上者,无所不能。”

“都去休息吧。”他闭上眼睛,“让我……再想想。”

有时候,绘画也是拉格伦思考的方式。

人们说,拉格伦大祭司的艺术天赋无人可比,就如同他对力量的感知那样登峰造极。

这幅画他断断续续已经画了太久,如今终于要宣告完成。

画上,浓郁而晦暗的色彩预示着不祥。扭曲的人形在巨大的落日下濒死挣扎,发出无声的痛苦喊叫。绝望的怖惧透过画布直撞入人的肺腑。那种感受,看见这幅画的人皆颤栗难忘。

——这也是大祭司多年来的内心写照。

画作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拉格伦的目光,却愈发晦暗。

“不是这样……”

“我想画的,不是这样……”

“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本质?超越了表象,却仍然被束缚在自身的臆想之中。”

“都错了。”

“没有意义。”他一笔浓重杂色斜贯整个画面!

旷世之作刹那毁于一旦。拉格伦却毫无后悔之色,反而重新焕发了激情。

他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喃喃自语:“我们执着在意的,正是祂不屑一顾的。我们想得到的,根本是祂那至高的存在无法理解的——我知道了!”

“我们望向以力量留住祂,可如果祂……根本不是一种力量呢?”

毁掉那幅画后,大祭司疯了。神殿的人都说。

“大祭司究竟在干什么?”

“大祭司在……剥去自己的力量。”

“这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拉格伦大祭司依旧跪于殿中。

力量从他身上一寸寸散尽。

他的身躯不住颤抖,承受着无法形容的痛苦。到最后,连他的整个身体,都变得脆弱和虚幻,仿佛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所有典籍上都说,人是一簇力量。

剥离全部力量后,是否还会剩下什么?

如果是,会不会那才是生命的本质?

拉格伦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已无法发出呼喊,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但他仍从内心发出声音。

至高无上的神明。我跪在这里,不是有求于您,不需要您为我做些什么,也并非在祈祷您化解我内心的痛苦和切慕。

我不是要向您伸出手。

我只想您聆听到我的虔诚的呼唤,那呼唤发自灵魂。

这呼唤仅仅是要说明,我在那个世界看到了您的踪影。就如世人相遇相识时,总要点头致意那样。

如果您听得到,请也对我点点头吧。

仅此而已。

大祭司的身后,忽然响起一片抽气和惊叫。

辉冰石天幕上,淡金色蔓延舒展。

万古的寂静中,凡人的呼唤如一朵微弱的涟漪。

——于是祂向尘世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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