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慈轻看着他推门出去,神情黯然,仆固一族死的死,逃的逃,盛族一朝倾覆,纵然是她那样的不世之才也难挽天河,红颜终成戈壁枯骨。
他原先猜想是杨家的某位宗亲在世外居救了桓思隐一行人,又将自己的腰牌交给她们以防逃走时被拦下,后来桓思隐逃到玉窍庄,这快腰牌也落到了齐兆手中。
他原本十分清明,唯独没有料到那人竟会是杨琢亦,又或者叫她仆固琢。
那枚雕像柔美秀丽,却冰冷刺骨,罗慈轻叹气,缓缓将其藏入匣中。
正厅里,李谟已然转醒缠着夏阎让他赶紧治病,好脾气的夏仵作正耐心地同他讲嗓子淤血得草药慢养化淤,不能强来,下猛药会让嗓子水肿报废云云。
姬云崖坐在正厅喝茶等他,即便背了舒王殿下一路,也无半点倦色,他悠悠道,“谈完了?”
“嗯。”唐恣勉强一笑,他瞅了一眼兴奋之色未退的李谟,招手示意姬云崖随他出去。
庄内没有多少人气,短短几日,死的死,病的病,家仆被吓得差不多走了个干净,里里外外都是寒面铁衣的官兵,俨然成了一处不祥之地。
唐恣带着姬云崖散步一般来到了唯一无人看守的栖神轩前,他突然变得很喜欢这些色泽耀眼的野山茶,仿佛明艳热烈才能驱散这座宅院沉沉的死气和院中人千奇百怪的心思。
“齐家的案子差不多分明了,世外居那边还得姬大人去同严大人交差。”他在黑夜中缓缓开口。
微风卷着夜露,打在脸上有些凉。
姬云崖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求,毕竟卢杞的第一个目标便是自己,他负手看着遍地野山茶,叹道,“说到底如何处置杨家,都看陛下的想法,我们也算尽到人事了。”
“既然如此,那齐家的案子就放心交给舒王殿下了?他最好打发了。”唐恣轻笑,他将贴了白纸的玄铁令推到他面前,忽而语调诚恳道,“多谢姬大人。”
姬云崖默然接过,缓缓道,“可你还未同我讲,游天阁的骷髅是怎么一回事。”
唐恣抬眼看了看狂妄无比的“栖神轩”三个大字,突然泛出一丝苦笑,“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个白玉神像开始的。”
十九年前,战乱将平未平,世外居有了一场由柳杨两家举办的游猎。
在这场“宴席”上,杨氏来了一位姑娘,她佩着象征身份的玄铁令,腰挎蹀躞七事,或许因为心善,又或许因为她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人猎,她看着金池中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狐狸”和拿着刀枪斧钺围猎的贵族,没有对当年从京中逃出的桓思隐下手。
战乱之际,四处都是难民战俘,他们被扭送至世外居,再像畜生一样被遣入金池。
“卢杞让都冰在天福镇遇狐,又让他看见五扇壁画前的乐师瞬然变成骷髅,无非是想让众人相信多年前的‘狐狸’回来索命,从而彻查此事推倒杨家,而帮他完成这个把戏的,就是齐小南。”
唐恣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兀自拆开,指尖稍一转动拼接,那四扇木板就成一个立体的十字。
他转着那只木风车叹道,“我原本想不通的这最后一个戏法,也其实也很容易,那五扇壁画其实就和这块木头是一样的道理。”
他随手在四片木板上顺序各贴上了一篇山茶花瓣当作乐师,然后轻轻拨动。
姬云崖恍然般看着那只木十字在唐恣手中逆序向后慢慢转动,竖直在他面前的花瓣渐渐消失不见,原本水平那片木板则缓缓抬起,露出被压在底端的嫣红花瓣。
“就像是风车轴转了半圈,活人乐师若是贴着墙壁而站,有人将壁画向后拉下时,他就能顺势躺在墙壁上,从而让奏乐不停,那个狐仙也是趁壁画转动的时候闪入其后躲起来的,而在他们面前地下也是一块绘有壁画的墙壁,缓缓抬起重新嵌合四周,就会露出固定在其上的骷髅,只要都大人多看一下,就能知道那些骷髅根本没有弹奏乐器,歌声是自他们身后的墙壁中传来,所以他们必须尽快让都大人再次昏倒。”
唐恣将木十字上花瓣扫落,怜悯地看着它们落入泥土,就像是看着那些死去多年还被搬出来做戏的骷髅。
“金池遍地繁复的蟠螭纹,正好让人注意不到地面上的缝隙,更让人想不到,自己脚下所站之地就有一模一样的壁画,我想......当初柳杨两家设计世外居时,金池作猎场,人死后便直接用这样的方法送入壁画之后的山体,任他们在其中日复一日变成骷髅罢。”
姬云崖语塞,他沉默地看着那只木十字被唐恣抓在手里,而世外居里,这样的架构不知送走了多少人的性命,生前如狐狸般被猎杀,死后则被当作物什随意处置。
“只可惜,那位公子放走的桓思隐和一些女眷并不是难民,她们是养在娑婆境的家妓。”
唐恣淡然道,“姬大人曾带我去见过花聆,冰俏,她二人身上也有莲花印记,娑婆,妙法华莲中的三恶五趣之所,官家喜好在妓者身上刺青以此表明她们的主人,桓思隐当年带着一群妓女离开长安,却被抓到了世外居,被这位公子救了之后一路摸到了山上的玉窍庄...这就是她们说从长安逃难而来却没有在天福镇落脚的原因。”
“接下来便都是我的推测了。”唐恣负手往栖神轩台阶上走去。
姬云崖跟在他身后,见他推开了门,寒肃阴森的灵堂骤然出现在眼前。
夜风阴冷异常。
“这里就是一切的开端。”唐恣肃然道,“齐小南是卢杞家妓,也是他的探子,我问过玉窍庄厨娘,齐兆多年未有儿女,故从他第一位夫人开始,就一直服用各类药材,后来桓思隐进门,出于感激雕刻了那座白玉像供奉在其后,但她隐隐约约发觉,患有隐疾的其实是齐兆,为了稳固自己在齐家的地位,她不得不有一个孩子,所以我猜...齐叙才是她与人私通所得,她在生下齐叙后,去了长安玄都观养身,而齐叙长大后,齐兆或许发觉了这个处处优异的大儿子并非自己亲生,随着他一天天年老,玉窍庄偌大的家业即将落入他人之手的时候,齐兆做了一件事。”
在怀疑偌大家业即将被外姓所占后,他宁可找回一个真正的齐家血脉来代替。
“他从自己的亲眷,也许是那个远嫁洛阳的妹妹那里收养来一个孩子,谎称是同桓思隐在长安所生,正在东都搜寻杨公南建家庙罪证的卢杞得知齐家在洛阳寻亲,于是使了手段,将齐兆收养的孩子掉包成了齐小南。她来到天福镇起,就是为了搅起事端,然而在她看见缠绵病榻的桓思隐之后,突然决定要下杀手。”
姬云崖静静地听他梳理其中关窍,摇了摇头,“这是我也想不明白的地方,她为何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也许是因为贪心?也许因为同在娑婆境,有些渊源?”唐恣摇摇头,“我也不晓得,但桓思隐被勒死之后,齐兆便称病躲进了游天阁,其实他是被软禁其中,而齐小南蒙骗了齐叙,也许桓思隐的死让她意识到,玉窍庄有滔天财富,夫人一死,齐兆一死,齐叙再一死,她就是真正的玉窍庄小姐...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卢杞得知她这样做以后,不会放过她,所以,送上门的刑部尚书,是她最后一个筹码,这还是你提醒我的。”
姬云崖身居高位,尚未婚配,又与卢杞井水不犯河水,若能当上尚书府夫人,卢杞也不能再对她如何,一个纵情欢场的女人深谙这个道理。
只是她从未见过姬云崖,所以不曾料到来到天福镇的刑部司尚书是唐恣要了刑部尚书的银龟袋和马车假扮的,而卢杞那头知晓孙统去找了都冰,也顺理成章的将证据送到了真正的姬云崖手上。
所以齐小姐不过是一朝棋错,满盘皆输罢了。
姬云崖摇头,“我并未和你想的一样多,我只是在宴席上看见了齐叙瞧齐小南的眼神,恐有不伦,这才觉得,齐小南与他或许并无亲缘关系。”
二人走到桓思隐生前所居的床榻旁,唐恣抬手点燃了蜡烛。
幽暗的火苗里,玉窍庄所有木床似乎都奢华无比,数重帷幔,雕花嵌玉,唐恣俯身在其上缓缓摸索,旋即他摸到了一处凸起。
“咯哒”一声轻响,樟木床板忽而向上弹起,而那些散落在床板里侧的帷幔一头拴在床前的莲花单钩中,一头紧紧嵌在床板边缘。
随着中轴转动,帷幔被卷到床下,紧绷成一条夺人性命的白绫。
床板背面翻了上来,一张一模一样的锦塌落入眼底,同样绣菊的褥子,团花的瓷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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