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蕊婳的事情传开后,顾芷就有些疑问。浮萍苑管理严格,除了前院,每一个进到后院的恩客都是有数的。更不要说苏蕊婳这样的清倌,平素更是一个外男也不会见的。那后生是怎么与她认识定情,又是怎么一次次神不知鬼不觉溜进来与她私会的?张生与莺莺也需红娘牵线呢。

若在这其中“牵线搭桥”的人是阮金屑,那倒是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阮金屑作为红倌,虽都在浮萍苑这四方天地里,但与外头联系到底比苏蕊婳这个“尚在阁中娇养”的清倌便利得多。传诗递画,信笺往来,再后来偷偷相会,互诉衷肠,哪个不须她相联络、做掩护?

如此话本中促成姻缘好事的红娘小青,若非秀草日前为苏蕊婳取药时,尝着药汁味道奇怪,又发现院子里的一个小丫头行踪不对。跟踪之下才发现她暗中与玉楼阁的人勾结,对方竟让她在苏蕊婳的药中下药物,尚还被蒙在鼓里。

“婢子也不清楚这药究竟是什么效用,只知道会使伤口久久不愈,”那萝儿抽抽噎噎的,被闻言的秀草瞪了一眼才说了实话,“婢子也偷听得她说过什么‘原本想着最好是那后生当真被她迷住,赎了身带着她远远地走了,今后是良人还是人渣,也就没有我什么事了;再不济走不了,她也已经成了残花败柳,身价定然一落千丈,也比不了我了。’”

“谁知这男人可当真是靠不住,竟然临阵泄了气,我那阿姊也真是个烈性的,可又竟没叫她真一头碰死。如今闹得大了他直接跑得不见人影,姓苏的却因此扬了另一重痴情被负的名声,即便破了身子,若能恢复如初,多得是男子愿意来怜惜她。”萝儿绘声绘色地复述着阮金屑的话。“将在了这里,也罢,阿蕊啊阿蕊,你可别怪妹妹狠心,实在是——事情没有做了一半放下的道理。等这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药慢慢让你毁了容,那起子男人再有甚么‘救风尘’的心,见了你的脸,也要吓得落荒而逃。”

原来阮金屑因苏蕊婳资质远超于她,怕苏蕊婳即将与她分庭抗礼甚至挤了她红倌头牌的位置,也恨她当年走了清倌的路线而自己却不得不早早以色侍人,故而想出了这狠毒的计策。

那后生是外乡来游学的,却耽于京都风貌,流连于花街柳巷,阮金屑早通过依附于自己的那些低等妓子知道了这么个人的存在,冬节那夜见他想要随大流作诗却踌躇挠腮,当时正坐在楼上偷窥的阮金屑便悄然使人为他送去了那首绝句——作为苏蕊婳“最要好”的“闺蜜”,阮金屑如何不知苏蕊婳心中的盼望呢?

两人由此勾连,阮金屑以财色相许诺,要他将苏蕊婳骗到手。那后生本来就有些意动,更在阮金屑的帮助下见着苏蕊婳的面貌,更加情难自已了。

秀草和顾芷听闻至此,都不由目瞪口呆。

——

秀草那时当下也没有立时嚷出来,而是继续跟踪这萝儿,从只言片语中更加听出不对劲来。今日趁她不在屋内悄悄潜入翻查了她的东西,竟然搜拣出好几件绝不可能属于一个小丫头的珠翠首饰和许多花里胡哨、色彩各异的花笺,并一只小锦匣,里面是一枚红豆串成的流苏。

首饰里有两件算不得贵重却花样繁复,一看便是阮金屑的物事,还有一对小小的翡翠耳坠,还被秀草认出是出自琼楼阁早前丢的。那些花笺,上面的内容,则令人颤栗胆寒。

“竟是个手不干不净的贼子,怪不得敢于做出这等吃里扒外的事情来,”秀草当即以偷窃之名将萝儿扣押起来,审问了几遍这萝儿却只嘴犟,只承认这珠宝首饰:“……是婢子爹爹那时生了痨病,没有足够的钱,婢子便猪油蒙了心,打起了……姑娘首饰的主意。但就那一回……便怕秀草姐姐心细发现,就……想着阮姑娘珠宝多,玉楼阁丢东西一时半会怀疑不到婢子身上,便……趁着姑娘派我去玉楼阁送东西的几次,在那里下了几回手,拿了两件轻巧珠花并些看起来能卖钱的花笺。”

之后无论秀草再怎么威逼利诱,萝儿也死不松口下毒和其他事情,她经历尚浅面上藏不住事,秀草一眼便知她一脸“我有倚仗不怕”的表情。还未想出方法,紧接着,便是今日阮金屑来此刺探,然后试图灭口的事儿了。

经了这一着差点踏入鬼门关,这萝儿终于颤着身子,瑟瑟地一一指认物证:“便是耳坠这一次……被阮姑娘发现了,她要挟要告诉姑娘您,又吓唬婢子说您‘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子,必然要把婢子交给管事的发落,可管事的刘都知正是姑娘的姆妈,怎么可能不把婢子往往死里整,到时发卖去最下等的窠子都是好的’。”

阮金屑这番计划也不敢给太多人知道,因此只有萝儿一人是知情办事。而明面上,上一年,苏蕊婳只时不时叫包括这萝儿在内的丫头们往玉楼阁送些东西——两人亲如姐妹,这样的事情太过寻常——然后阮金屑回赠罢了。

萝儿继续道:“她给的钱财……婢子都送出去给爹爹治病了,这两件首饰还是前两天她给我的,说是封口费,还说到时无论如何都将我调来玉楼阁。”

“可不是封口费?”秀草打断了她的话,嗤笑道,“若非姑娘提前发现了,将你捉拿起来,她觉察不对来挑衅试探,又跟姑娘撕破脸后,便急急匆匆想来灭你的口,不慎失了手被我们救下,过不了几天你便要被彻底封了口。到时候一清查你的东西,你便是因偷窃两个院子的东西畏罪自杀的贼,死,有,余,辜!——也对,本来就是个贼儿。”

萝儿面上灰白,却也无法反驳,只得继续指向那些五彩斑斓的花笺:“这花笺……”上面无一例外是一些后生曾写给苏蕊婳的词句或是书信,却无一例外的,都是阮金屑的笔迹。

原来那些诗词歌赋,皆是阮金屑从各处找寻出来,甚至自己编写,再让他重新抄录寄给苏蕊婳的。萝儿因觉得这花笺漂亮想着可以换钱,所以虽然阮金屑要她销毁,她却私自将这些花笺扣了些下来,这才有了如今事发的铁证。

而那一枚红豆串成的流苏,管草编制的带子,红豆圆润如珠,颗颗殷红而光泽,握在手中连肤色也雪白了许多,还隐隐有一股兰草的芬芳传来,正是苏蕊婳亲手剥出、挑选最毫无瑕疵的红豆,酿渍在上好的兰膏中七七四十九日制成,送给那后生的,后来不见那后生带在手上,偶然问起,那后生只道珍藏起来了,也未多想。

谁知,却是那后生因为嫌弃材质粗陋,随手给了阮金屑,又被阮金屑随手给了萝儿。

“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鸂鶒。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这般信物,确实,自然是要保存在绣囊内、玉合中、兰膏里,才能长长久久,长相思忆,不然,终会腐败生变。

苏蕊婳从小见惯了那些男人们贪婪看待她们不似一个人一样的眼神,以及一见到她们,就恨不得扑过来还自诩多情痴情的样子。而唯有此后生,一开始无轻浮越界之举不说,言谈之间对她怜惜却不悲悯,礼让却不轻视,所作词句也是旷达高远、颇有志向心胸,以才以德而交,遂才渐渐引为知己。

她几乎以为,他便是自己生命的良人,也是带离自己离开这金丝牢笼的恩人。

然而,现实将她的幻想击碎得只剩残渣。

“姑娘,这件事,你也有错,”见萝儿交代地差不多了,秀草便要重新把布团塞回她嘴里,却见她突然一面猛烈挣扎起来不愿被堵了口,一面大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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