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弘文默然回礼。对方这一声“孟相”的分量实在太沉,俨然如泰山压顶,令人窒息。

“来人——”沉吟片刻,孟弘文抬手撩起马车窗帘,“替本官前去知会谢文聪一声,他的病也该好了!”

随着孟弘文一声令下,针对塘驿劫囚案的调查终于正式启动。此时距离案发已是两旬有余,却无人因此诘难官府那过于迟钝的反应。谁教这起案件的干系实在太过重大?既然兹事体大,地方官府的拖沓也就不难理解。对于官员来说,“奉命行事”和“自作主张”的性质截然不同。前者最坏的结果是无功,而后者最好的结果是无过。

与此同时,城外聚集的灾民也在饥寒交迫中等来了钦差大人亲口宣布的好消息。虽然即将从驰州运来的粮食是燎州刺史孟弘文出面借的,是左威卫大将军杨开世帮忙筹的,可两人心照不宣地将这份功劳拱手送给了冯钦差。

看着城墙下方那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饶是冯嘉瑞再三提醒自己要淡然处之,心里还是难免有些熏熏然。

原来这就是受万民膜拜的滋味,原来自己也能品尝到这种滋味!从今往后,还有谁敢笑话他冯嘉瑞肢体残缺愧对先人?

“不怪这孟毅夫能得先帝爷抬举,有头脑有手段还如此知情识趣,哪里是朝中那些书呆子能比的?可惜——唉——但愿圣上只是多虑了吧。”冯嘉瑞暗暗想道。

城市另一边,燎州州府长史周全正捧着茶水,坐在因灾情到来而门可罗雀的涤凡居二楼雅间内,耐心等待谢文聪给自己一个答复。

自从收到副相萧应玄派人从京师送来的密信后,周全便彻底放下心来。每每想起自己那天夜里险些因一时冲动而在孟弘文面前作出决断,他就忍不住后怕,而萧相在信中给予的肯定和指点又让他转而志得意满。

堂堂当朝副相的亲笔信对于一个从五品地方官员的含义实在无需赘言。周全似乎已经感到自己正肋下生风,即将直上青云。

“到底还是赌对了!”老神在在地呷了口茶水之后,他收拾好内心对未来的希冀,开口问谢文聪:“思明啊,你考虑清楚了么?”

“且容我再想想。”听到周全的催促,谢文聪并不急于表态。虽然他的官职来得不像对方那么体面,却自问才学远胜对方,只是差了些科举高中的文运罢了,否则谷阳谢氏、安平王氏、燎县宋氏和江阳万俟氏这几大燎州本土宗族又怎会联手将他谢思明举为旗帜?

事实也是如此。

早在当日于州府后堂同周全发生争执时,谢文聪就已清醒地意识到如果放任对方借涉案禁兵挑事,自己接下来将处于怎样一种有利地位,更妙的是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耐心等待局势发展就好。等到主动或是被迫参与这场较量的朝野各方相继下场,他这位地方宗族势力代表的重要性就会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于是当晚他便告病休养,之后不仅谢绝了所有人的登门造访,就连孟弘文和严荣的召见也是一再托病婉拒,哪怕不得不真的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不过凡事皆有两面,待价而沽的收益固然非常可观,却也面临莫大风险。

没有人喜欢骑墙派。

如今朝廷旨意已到,各方摩拳擦掌,就连孟弘文都不再对自己暧昧不明的立场继续保持忍耐,谢文聪知道自己是时候“痊愈”了,问题在于,谁家的“药方”更灵?

“思明——思明啊!”见谢文聪坐了半天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周全苦口婆心地劝道:“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天赐良机,难道思明你当真忍心错过?还是你早已被磨平了性子,甘愿看你谷阳谢氏世代给人低头做小?”

“燎州乃我大虓西北国门,不容有失。玄方厉兵秣马多年,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某虽不才,却也熟读圣人教诲,断不敢因一己之私而废国事。”谢文聪向京师方向一拱手,大义凛然地说道。

“实不相瞒,萧相来信了。”周全理都不理对方那冠冕堂皇的鬼话,果断亮出底牌。

“哦?不知他老人家有何指示?”谢文聪微微一挑眉梢,心知戏肉终于来了。

“你看看你看看,思明果然是个明事理的!”听到对方的措辞,周全会心一笑,“话说你方才所言竟与萧相不谋而合!他老人家也说我等既为臣子,自当尽心为陛下分忧!”

谢文聪笑意更甚。“为国事”和“为陛下”有时并非一码事。

“他老人家还说如今时局纷扰,鉴于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礼部日前已上书陛下,请于明年重开恩科!”周全又道。

“果真如此?”谢文聪心中一动,目光渐热。萧党开给他的这副“药方”似乎很是对症。

“瞧你这话说的!你当我周某人有几个胆儿,敢拿萧相他老人家的名头诓你?再说开恩科这么大的事,我还能信口胡诌不成?”周全故作不悦道。

“开恩科么?呵——”送别周全之后,谢文聪缓缓闭上双目,露出无比惬意的微笑。他必须承认,萧党给的条件十分诱人。萧应玄不愧是洞察人心的高手,知道他谢文聪最想要什么。

礼部早已由萧党一手把持,而以萧党如今在朝中的庞大势力,谢文聪完全可以想见,只要答应与对方合作,待来年恩科一开,赴京参加锁厅试的自己必然能得高中。一旦有了进士出身,满腹才华的自己再也无需低人一头,说不得还有位列朝班之日!

就在谢文聪独自憧憬未来的同时,无数相似场景也在别处上演。种种阴谋诡计在各方或明或暗的利益交换中迅速发酵,令整个燎州都被笼罩在一种波诡云谲的气氛之下。

“山雨欲来,群魔乱舞喽!”北城官驿里,已经从城墙回来换过衣衫的冯嘉瑞对着公孙飞鸿等武营侦骑喃喃自语道,直把众人听得是毛骨悚然,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森森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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