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说不清快慢的速度,一种说不清轻重的力道,你觉得它是怎样,它就是怎样,但无论怎样,当这一剑刺出,偌大天地都在众人眼中化为虚幻,只有这一剑真的不能再真。

人生虽百年,最真实者,不过生死而已。

这一剑,就是生死。

闪电一点点割裂雪夜,剑锋也一寸寸接近目标,直到前者终于击中大地,在地平线上激起一圈明亮光晕,后者也刺到岳知峰身前尺许,却被一层无形屏障所阻,在两股力量地挤压下迅速弯曲。

光晕越来越大,铁剑越来越弯,随着光晕放大到极限,田知棠手中铁剑同样弯曲到了极限,崩得铁锈四散飞溅,显出寒光凌冽的剑身。

突然,铁剑曲而复直,远处光晕中心亦有火光暴起,雷霆之威猛地突破束缚,一声震耳欲聋的鸣爆在天地间轰然炸响,鼓荡风云。

巨响声中,田知棠倒飞而出,口中喷溅的鲜血在白雪映衬下红得格外妖异。

“好小子!还能起身否?”岳知峰的笑声第三次响起,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激赏之意。

“能。”田知棠拄着长剑艰难站起。

“聊几句?”岳知峰又问。

“好。”田知棠强自咽下一口血沫,踉跄着走向对方。

二人双双离去。

长夜依旧,燎州城却已全无睡意。

半个时辰后,城外岁寒岭。

伸手掸落肩头积雪,田知棠望了眼远处灯火阑珊的燎州城,有些沉不住气的他刚要张嘴问出心中诸般疑惑,站在前方的岳知峰却已抢先开口。

“你的事,老李都和我说了。”

“就知是他!”田知棠心说果然,嘴里却道:“他请前辈出手,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他是一番好心。”岳知峰淡淡道。

田知棠哂笑不语。

“其实他也为难。”岳知峰回头瞅了田知棠一眼,竟又长吁短叹道:“唉——说来还是你爹当年造下的孽,若非他在大王关下那惊世一剑斩去我大虓武林泰半菁华,咱们这些老骨头如今又何须为了后继无人发愁?说回李凤桥,这老家伙可比仇老生还苦,东海阁好歹还有那么三瓜两枣的,偌大一个定阳李氏却挑不出一个能入眼的小辈,全靠他独挑大梁。眼下朝中局势波诡云谲,连带着定阳那头也不安稳,毕竟三辅之地么,只需京师起点风,定阳就要翻出浪,可他还是放着家里的事情不管,专门为你跑了一遭。马上快七十的人了,来回几千里地,铁打的身子骨都吃不消,你却当面拿话挤兑他,还什么‘渔父是渔父,屈子是屈子’?你倒同我讲讲,谁是渔父?谁又是屈子?这也就是看在你爹当年是为——唔——总之是看在你爹的份上,他才无心与你计较,但凡换一个后生晚辈,敢在他面前如此没大没小地试活着?都不用他张口,别人爹娘师父就会立马动手清理门户!”说到此处,岳知峰再次瞪了田知棠一眼,直把后者臊得是面红耳赤,心说自己确实有些不通人情,竟完全没有体谅过李凤桥的难处。

“不过他是他,我是我!”岳知峰忽然话锋一转,豪气大笑,“老子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像样的,岂能再次错过?知道你小子最大的顾虑是什么,我已让人给一法寺和广成观分别带了话去,让他们不要再玩当年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不然老子非拆了他们的山门不可。满天下的和尚道士围着一家人下黑手,神仙都招架不住,亏他们做得出来!真他娘的无耻!”

“前辈,您——”田知棠满心惊讶地看向对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只不许他们同你玩阴的,其他事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哦,对了,我得给你提个醒儿,佛门道门如今各有一株千载难寻的好苗子,一个法名‘净缘’,另一个叫作‘世尘子’,年纪都跟你差不多。如果他们舍得把这两人放出山来,你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净缘如何我不晓得,那世尘子却是道门千年以降,第五个将‘观执’练到第八重境界的不世奇才。我见过这小道士,人品不错,就是脾气太横,比老子都横,一看就是兴云子那夯货教出来的。”

“前辈大恩,晚辈无以为——”田知棠撩袍便要拜倒,却被岳知峰伸手托住。

“恩个屁!举手之劳而已。话说回来,我倒真想问个明白,你们海池鲲鹏为何要‘矢志断长生’?”

“晚辈请问前辈,何为道?”面对岳知峰的问题,田知棠不答反问。

“道可道,非常道。你这个问题太大,没人答得了。”岳知峰摆手笑道。

“那么前辈以为,长生是否是道?”田知棠又问。

“唔——”岳知峰想了想,耸肩说道:“虽然我不信这玩意儿,但古往今来,无数才智高绝之人都说长生是道,还是大道至道。”

“可家父生前说过,这些人要么愚蠢透顶,要么大奸大恶!所谓‘长生大道’,根本狗屁不通!”田知棠闻言嗤道。

“哦?此话怎讲?”对于田知棠的失礼言行,岳知峰并不见怪。

“前辈有所不知,昔日我海池祖师曾言:道生阴阳,化育万物。阴阳者,一体之两面也,阳生而阴杀,是故有生必有死,有死方有生。天生万物而杀万物,众生无有不死,万物无有不灭,此为道。是故长生非道,不过痴人之妄念,小者蛊惑人心,大者祸国殃民,不可不察!”田知棠正色道。

“话虽有理,却也只是一家之言,况且长生非永生。蝼蚁尚且偷生,遑论世间俗人?”岳知峰出言质疑。

“人心不足,得陇望蜀。至于偷生——”田知棠心知岳知峰是在故意抠字眼,仍旧认真答道:“若与他人无碍,所求虚妄也是无妨,奈何总有人假求道之名,逞一己之私,每每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其为害之烈,实在罄竹难书!”

“你是说——‘天时’?”岳知峰恍然。

“不错!天时!”田知棠郑重回道。

“明白了。”岳知峰微微颔首,忽然又道:“可你当真不怕北海南池的衣钵和壁州田家的香火双双断在你这里?”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世间渴求长生者何其多也?你若断长生,必将与天下人为敌。那些俗世痴人可不管你究竟想干什么,他们只知你要断他们的念想。”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壮哉斯人!壮哉斯言!”岳知峰仰天大笑,蓦地抬手按住田知棠肩头,手掌发力一握,“好小子,就凭你能以这两句圣人言回我,往后咱俩平辈论交!走了!”言罢,岳知峰纵身跃下山崖,所过之处罡风激荡,搅得四下里雪雾翻滚,好似巨鲸卷浪,又如神龙归海。如此惊世骇俗的修为,直把在崖边执礼目送的田知棠看得咋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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