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沧浪”二字,天吴帝君的神色马上就不好看了,绷着脸说了句:“他那个臭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讲人情得很,你不要再他接触了,晦气。”

景淮呼噜呼噜喝了几口汤,咂咂嘴道:“是啊,我本来也就没怎么跟他打过交道,他整天跟着七帝子后头跑东跑西的,大忙人一个,那天也真是点儿背,哎。”

《尔雅·释鸟》有云,凤凰:“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伦,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

《山海经·图赞》有云,凤凰五处有纹,即“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

龙生九子,无子成龙;凤育九雏,百鸟朝凤。

若说曾经盘古大帝创造出的氿渊泉客氏是“天地的宠儿”、“天地的诱惑”,那大家便会认为,若泉客氏还在世,唯一能与鲛皇相媲美的只有沧浪凤君了。

大名鼎鼎的火雨青阳氏,凤与凰的后人,在神界一人之下,万宗之上,有着堪比人界宰相的地位。景淮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就入了天师阁,成了神界上三重天一众名门之后的同窗,谈及前头的那几位师兄,最绕不开的就是青阳氏世子——沧浪。

他是青阳氏的世子,神界公子里属他风头最盛。他出身高贵,是上古名宗之后,降生之初就为神界驱散了多年未见的洪涝,向世人昭显了他的天赋异禀。在他两万岁及冠时,天帝特意让出天宫为他办宴,亲自赐福,如此殊荣,神界唯他一个。

神君成年就代表出世,沧浪的成年大殿规格、礼仪各方面都与帝子相差无几,难免会惹得一些人眼红,可大典的那天,金雪簌簌,礼官成群而簇,他重衣金冕,艳煞天地,俊美得无法言喻。金雪落在他的双肩变成了嫣红的花瓣,他披着满身珠光,干脆利落地走下君鸾轿,在接下青阳氏代代相传的凤血神剑的那一刻,整个神界都收到了他的宣告——青阳氏世子沧浪,来了。

景淮捧着饭碗,默默想起大哥说过的一句话:花与叶子,在还是种子的时刻就已经确定了。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道:“父王,大哥真的跟沧浪一起打过仗么,不是说后来打赢天魔了么,怎么天帝还对我们不理不睬啊?”

帝君看着眼巴巴的儿子,眼神里有几分看傻子的意味,咽下嘴里的菜说:“你要天帝理睬我们干嘛,神界现在封得好好的,你指望跟谁打仗,就是打了神界武宗那么多,犯得着我们去送死么,你活腻了吗?”

“谁活腻……”景淮忙说,“我的意思是我大哥跟沧浪一起斩杀了天魔,怎么说也得记头等功吧,而且我现在也考进了天师阁,我阿姊也是大名鼎鼎的千面佛,父王,你说天帝这次会不会让我们回去呀?”

***

“紫燕衔泥,黄莺唤友。可人春色暄晴昼。王孙一去杳无音,断肠最是黄昏后。

宝髻慵梳,玉钗斜溜。凭阑目断空回首。薄情何事不归来,谩教折尽庭前柳。”

透过缝隙的风轻轻撩动恪然脸侧的发丝,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书,想象着词里描绘的意境,体味着令词人断肠的黄昏,薄情何事不归来,谩教折尽庭前柳……

他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几个小点上,紫燕,黄莺,阑干,柳树……唉,他好想去江南看看呀。

恪然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事物不一定是长在江南的,可一说道柳树,他就会联想到烟雨迷蒙的江南,那里绿柳成烟,小桥流水,青墙黛瓦里,马蹄跑在石板上都更加清脆。他的要求不高,依着河岸睡一晚就好,早晨伴着船民的叫卖起床,去铺子里买一碗甜豆浆,配两个素包子,或是一碗阳春面,江南水乡的鱼米天下有名,中午就得去酒楼里尝一下江米扣肉、熏鱼、一桶鲜,晚上喝一锅糯糯的甜粥,披着星月沿河走一遭,让自己的身心与明月一起慢慢下沉,沉到醉如酒的江南水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门口传来声响,恪然快如闪电地把书藏到自己身后,天吴帝君从一进门就在叹气,进来后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身后的司南提着灯笼站在后头,恭敬地喊了声“大公子”。

帝君重重叹了口气,身下的椅子痛苦地咯吱作响。恪然别的都不想说,看着一年更比一年胖的父亲,脸上越发嫌弃起来。“父王,你该注意点尺寸了。”

帝君怀疑他是不是嘴瓢,把分寸说成了尺寸,恪然坚定地摇摇头,努努嘴道,“你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个肚子,都像快生了。”

帝君顶不爱听他说这个,很没好气道:“我胖碍你眼啦,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管不着。你还没开始赚钱呢就嫌在我啊,哦哟,那你赚了钱还怎么得了哦。”

这里是天吴宫的后山,也是个山体中空的山中殿,一束天光当空照下。肃殿里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远处两个偏室外,就只有盘腿坐在天光里的恪然,旁边放着一套老旧的桌椅,胖墩墩的老父亲就坐在其中一张可怜的椅子上,一开嗓,洪亮的声音震得他耳膜一阵乱颤。

“你小点声行不行……我又没说你吃得多不好,但是你好歹也是帝君啊,胖成这样像什么话,好歹控制一下吧。”他认栽似地拍拍耳朵,知道老爹听不进自己的话,便拿出了杀手锏——“你宝贝闺女还没嫁人呢,媒人先来见到的是你,你都胖成这个熊样,人家会怎么想朵朵啊,你考虑过没有?”

帝君果真眉目一凛,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而后极其为难地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

恪然哈的一笑,他当然不是在说他的这番话有道理,而是所有有关他宝贝闺女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话虽如此,可他闺女到现在还在底下待着呢,什么时候能给她说媒啊。女儿虽远,但从不会让他有多余的担心,他闺女是这世上最懂事最乖巧的小姑娘,他才舍不得这么早就把她嫁掉,比起女儿,现在更要紧的是待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傻儿子。

天吴帝君恨铁不成钢地拍拍腿,道:“我真就想不通了,你说你是单独一胎出来的吧,蠢点儿没什么,像我。可景淮跟朵朵他们俩人一起长,他怎么就没沾半点儿他姐姐的脑子!他到现在还一个劲地想着回上三重天去,还说你的战功加上他再加朵朵的就够了,天帝这次一定会把我们调上去,我当时就想呼他一巴掌……”

恪然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想反驳他哪里蠢了,他承认朵朵是聪明,但他也不笨呀。但听到后面的话时,他的脸色也变了。

“那你怎么回他的?”恪然问。

“还能怎么回,他现在就在天帝衣摆下求学,我只能跟他说天帝若真有这个心,早在你大哥立战功的时候就喊我们上去了,用得着等到现在?可你猜他说啥,他说现在加上朵朵跟他的就够了,正好补上沧浪分掉你的那一半战功,简直要气死我。”

“我一早就不同意他去外院读书,这么多年功夫功夫没学到,脑子也一点没长,他考核前三个月还是我把他弄回来突击的,我早说了天师阁上了没用,他现在不还是回来了。”

恪然马上道:“你别一棒子打死,他回来完全就是他自己没好好学,天师阁创世以来就是神界的招牌,别人都能顺利毕业就你儿子不能,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的问题。”

“你就一心想着天师阁,你……算了,懒得再说了。”

帝君不想再嚼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转而道:“不过呢,我一开始是想把他留下来跟你一样培养的,但是吧,我又想让他下去历练历练——”身后的司南低喝了一声,恪然顺时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帝君嘿嘿一笑,“我想让小淮也下去多见识见识,我告诉你昂,现在下五界如今发展得可好了,咱们……”

“你该不会真以为朵朵出名了就是件好事吧。”恪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而且父王,你别忘了,你到现在可都没向天帝禀报呢。”

司南也走上前劝道,“是呀,帝君呀,咱别的先不说,咱们公主的事儿神界都还不知道呢,这天帝万一要是发现了,这知情不报也是大罪呀。”

天吴帝君鄙弃道:“这算哪门子知情不报,知道有人要危害神界却不说的才是知情不报,朵朵哪点要害神界了,她只不过是个小商贾,神界都不把她放眼里的好吧。”

恪然有些气结,他真没想到老爹的脑回路居然这么简单。“可关键是她一直都隐藏着天神的真实身份,这样就非常惹人怀疑了。她可以帮助下五界发展,但神界只允许她以天神的名义去帮助……”他顿了顿,“但她偏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做到这么大,我们家里人知道她背后的苦衷,但是天帝会听么?”

恪然到现在都没出世,但他明白世上帝王之心最难容人,纵使天帝是六界之主,扶持下五界是他的责任,可他一旦知道自己的臣子隐姓埋名,在底下混得风雨具来,就算是为神界谋了福,天帝也会感觉被欺骗了,欺君之罪,再来九个天吴氏都不够杀的啊。

可天吴帝君却说:“这个你就别担心了,我之所以能放朵朵这么干下去,自然是有我的打算的。”恪然看着他:“什么打算,你该不会真的想造反吧。”

“我才懒得跟他们动手,我只想离开这里。”

“既然神界不再信我们,我们天吴氏走就是了,六界大得很,我们完全没必要把时间都耗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也想要属于我们天吴氏自己的生活。”

他说得是那么顺溜,显然是思考得很成熟的回答,让他十分惊讶。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了。”天吴帝君说着从袖下掏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喊来司南与他一起看,地图被他标上了各色各样的记号,他很认真又很兴奋地给他们讲解着下五界的地势。“你们看,这里是北海,朵朵的伶香十里就在这儿,现在四海的海权都在她手上,咱们就走水路下去。下去了后往南是一片大草原,上头养了好多牛羊,烤肉吃特别香。这中间就是中原,西边的山脉是机关城,南边是江南,东边南边就与妖界相接了,有点危险……”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对外要多敷衍就有多敷衍、对内要多尽心就有多尽心的人,他对神界是带着巨大的恨的,他恨天帝不明真想地将他们流放,他恨神界不让他护送母妃至东海,母妃罹难,妹妹也被迫与他们天上地下。兴许是对妹妹的愧疚,他对他们兄弟俩起初都是严苛至极,甚至有些时候完全不近人情,他怪过他,但他又是不能怪他的。

他是一宗之长,他更是他的父亲,他肩上的担子比他想象的都要重,当他担不起的时候,对他们发发脾气他完全能理解。好在妹妹不久后开始与家里通讯,他终于从那一张张信笺中放过了自己。他再按着鹤岚指示,为天吴氏找到了新的落脚点,也规划了新的宫殿,奄奄一息的天吴氏才重新鲜活起来。

帝君走后,恪然独自留在山洞里,靠着山石,像往常一样呆呆地盯着墙壁。

他已经近百年没有入过定了,朵朵回来后肯定要来看他的,他该怎么跟她解释呢?不过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呢,他跟景淮都长得像父王,小时候又黑又糙,父母都懒得多看他俩一眼。就她一个人生得白白嫩嫩,可人得不得了,还独得父王的臂膀,天天脚不沾地,如今肯定也出落成个大美人了,会不会比他们母妃还漂亮呢?不不不,母妃是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妹妹也抵不了……

夜光打凉他的眼底,恪然再次拿起藏在身后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捧上了心口。

但是朵朵,哥哥,真的,好想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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