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方蓝回到家之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夜里12点,她从小城略显荒凉的火车站里走出来,漫天的飞雪,将附近低矮的楼房掩映地如同废墟一样,她听见远远近近的亲切的乡音,还有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停在火车站外的出租车司机倚着车门和拖着行李的旅人们打招呼。

“打车吗?天冷路滑打车吧!”

这些旅人大多数是会打车的,在这样一座北国的小城市,还没有修建地铁,天又那么冷,打车依然是最好的选择,急于在年末回家的人不会在意这一点车费。

方蓝站在十字路口,不远处的红绿灯闪闪烁烁,时过境迁,城市的景物已未必是熟悉的样子,可她明白,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也不会迷路,好像她的血液里就流淌着关于这里的天桥和马路,是与上海截然不同的,横平竖直的天桥和马路。

方蓝拖着箱子,打车回到了小姑家,小姑还没有睡,知道她要回来,准备了几道清淡的小菜和粥等着她,夜里的钟滴答滴答响,苏城早已睡得香甜,她轻轻地敲门,见到小姑的那一刻她泪流满面。

狼狈的时间将所有想念和伤感放大数倍,这种深刻的生命本能般的感受一度让方蓝着迷和执着,好像在众多玻璃大楼和繁华烟火中穿梭疲倦的她,只有在这样的瞬间,才能真正认识到自我灵魂的软弱,认识到人间苦痛与敏锐触感之间的极度的摩擦。

苏若颜烫了短发,好像比从前更从容和温柔,她接过她的行李,伸出手臂将方蓝揽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嘴里喃喃的说着:“回家就好,累了吧。”

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蓝吃饭,她好像并没有胃口,一碗粥都吃了很久,菜也动得少。

“看你吃饭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过得不好,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到现在还是如此,只要不开心就吃不下饭。”小姑说,又用筷子夹了一点菜放到她的碗里。

原本还好,她一说,方蓝就哭了,眼泪掉进碗里,她低着头,不想让小姑看见。她不是不想软弱,而是不知道应该因何而软弱,好像所有的经过都已被这趟长途的火车甩到了身后,她希望车轮已经将它们碾压碎了,可她的心里却好像是空的,她把心也一并丢弃了。

“我好像,没有心了。”她说。

方蓝说出这话来,却更觉得悲伤,不知不觉间,她好像对许多事失去了憧憬和期待的能力,也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如今也没有什么特别想爱的人,就只有眼前的这一碗粥,给与她暂且的踏实和满足,如此便是全部的奢望。

小姑没有说什么,她转过身刷碗的时候,眼角却闪着泪花,她突然想起苏北给她发的消息,他说:“我们家的孩子总是在各种各样的路上渡过自己的劫,渡着渡着就会迷失,幸好还有一个安稳的“家”,这个家好像永远也不会散,这个家既是起点也是终点,中间还是随时可以安放身心的客栈,只要有小姑在,就有归处,有归处就总是有希望的。”

那一晚方蓝睡得十分安稳,连梦也没有做,第二天清早,她便和小姑去医院看望依云了,她的身体还很没有完全恢复,倚靠在病床,不说话、也不动,像一尊干枯的雕像。

苏航就坐在旁边,将苹果削成小块,喂给她吃,但她摇了摇头,苏航就放下了,转而又将饭盒里的小米粥吹凉了盛给她喝。

“我来吧,你去休息休息。”方蓝说。

“我刚回来,就听说了你的事,万幸的是孩子保住了,不要想太多,身体是你自己的。”

方蓝将一勺粥送到依云嘴边,可她却一直喃喃自语,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方蓝的话。

“方蓝,我以为我那天听到的故事足够让我震撼和愤怒,其实还是我太傻,我又听到了更匪夷所思的事,是关于我的亲生母亲、我的父亲和沈淑华的故事,想不到,原来我一直围绕着恩怨长大,如今,我连应该恨谁都不知道。”

方蓝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问了我公公,他和我讲了过去的事。”

“他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也参与了其中吗?”

“他就是当初娶了我母亲的小木匠。”

勺子从方蓝的手上滑落到地上,她听见响声才反应过来,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个小木匠就是自己的大伯!

“他为了替我的母亲报仇,才策划了这一系列的事,可是我的妈妈,她已经不在了,我原本以为是她抛弃了我,我一直怨恨她,却不知道,她是被这些人一起害死的!他们冠冕堂皇地杀死了我的妈妈!”

她又哭了,眼泪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用力捶着自己的腿。

“别这样!你听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个故事,是依晨告诉我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她不来对我说?”

“在你刚怀孕的时候,他怕你听了身体受不住,他不能现在对你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她不说话了,歪着头看向窗外,大雪纷飞,她记得自己嫁给苏航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时候,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不甘和无奈,但不甘是可以被时间消磨的,依云渐渐觉得这样的生活也算是平静的。但如今,何为平静,她已经不知道了。

“我心里的恨那么强烈,可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恨谁、该爱谁,所有人都伤害过我,都试图伤害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依云,我知道你难过,其实人生有时候就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有因就会有果,有果又会生因,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的结果,你没有任何错,你只是生在了矛盾和漩涡的中间,就像依晨一样,你们都无法选择,也不能轻易的逃脱。”

方蓝知道,这种痛苦,锥心蚀骨,家人给与的痛最令人难以承受,也最无法诉说分明,那些经年累月的怨和恨,最后铺垫了厚实的泥土,被沉默地踩在脚下,擦肩而过,惹起尘埃。

“但你还有孩子,你的孩子已经快2个月了,他也是无辜的,不论你有多难过都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也许你有了他,就会慢慢将过去的事淡忘。上一辈的恩怨到这里,也算是了解了。”

“方蓝,于他们来说是了解了,于我却始终是一块伤疤,其实我对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有过分的奢望,只想要最平静的日子,我只是不明白,为何这许多事总是绕着我转,想来可笑,我小时候最渴望的亲情、爱情如今都是支离破碎的,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粹的和简单的,我好像只是被迫卷入其中,而不是真正的拥有和获得。”

依云将散放在桌子上的栀子花插到瓶子里,轻轻用手抚摸着花瓣。

“这些花是苏晓楠带过来的,我来医院的这两天,家里的栀子花开得正好,她便特意拿过来给我插瓶。她说的话和你差不多,都在劝我宽心,可是我没有心情听,我只是不断地想起过去的事情,我还记得有一次她和我开玩笑,说我其实配不上他哥哥,在她心里,苏航是神一样的存在,万事都能打点好,而我,只是一个生活在屋檐下面的,处处谨慎又什么都做不好的小丫头,好像除了在幼儿园里陪小朋友们叠一叠千纸鹤,再无任何特点。我如今觉得特别对,也许从我出生到嫁给苏航都是极其荒谬的事,这其间发生的所有事,都像真实的恶作剧,因我而起,也以我为终点。”

但是何为荒谬?无疾而终的过往是荒谬的,因果反复的纠葛是荒谬的,时间荒野里的相遇和分离也一样荒谬,方蓝在想,如果一切感情均有荒谬掺杂其中,还能够藕断丝连,最恨的是无疾而终,像雨水渗进了泥土里,再寻不到一踪一迹,不论亲情还是爱情,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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