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上遍布着旅店、理发店、小商店、药店、自行车修理店,这些店铺就像火柴盒一般,拥挤地排列在路旁,挂着并不整齐的各种颜色的牌匾,略上档次或者破破旧旧的门脸,低矮的屋檐。老板娘的衣着一般很简单,扎着低矮的马尾,在门口随意架着一个电磁炉便能烧水做饭,孩子们在小街上随意跑,男人骑着电瓶车外出送餐或者回来吃饭。

方蓝形容不出这感觉,总之是有些不一样的,和她过去一直生活的地方。在潮湿的7月,雨水顺着乌黑的屋檐滴滴答答连成线,白天与黑夜相交的时刻,朦朦胧胧的黑暗中,传承着五光十色的灿烂——南京路上竖着延伸出来的牌匾,像墙面一般的巨大的电子屏,闪闪烁烁的交通指示灯,以及某一条小街上简陋俗气的红绿的灯箱。人们踩着同样五光十色的水坑,穿行于街巷之间,精致或匆忙,在瞬间化成迷宫的城市里,掩映着独树一帜的吃苦耐劳和小资主义共同构造的生活方式。方蓝有时候觉得,这些状态过于简陋,有时候又过于奢靡,和她过去想象中的南方很不一样,和她想象中的国际大都市更不一样。

因为她所学的专业——地理学的原因,方蓝其实走了很多地方。在城市,在郊区,在充斥着吆喝声的古街里,在村子尽头的祠堂里,在沿着河建造的、铺着青石板路的巷子里,在简陋的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里,……,她总是带着一双轻便的布鞋,双脚遍行过每一寸土地,那种泥土粘在鞋底的感觉有些美妙,这泥土来自不同的地方,带着不一样的颜色,养育过十分不同的人。

巷子里的水,缠绕着房子穿行过整个整个村庄;台风过境的渔村里,残败的树枝旁挂着新结的果子;1200米的山顶上,镜头捕捉到七彩的蝴蝶。“我有时跟着老师和同学在路上,有时候自己在路上,我总是喜欢走在路上的感觉。乘车和步行又不相同,在车窗旁边,时长会陷入一种不确定性和目的性混杂的迷茫中,让人生出一种叛逃和解脱的冲动。而步行,更像是信徒的虔诚,脚踏实地,出入世俗。”

她好像逐渐读懂了“行走”的意义,在众生之间,来往穿梭,实在不是为了怜悯与羡慕,这是一个理解自我的过程,与琐碎无解的生活达成和解。

方蓝觉得,自己的记性总是不好,轻易遗忘仿佛是生来就有的本性,不论是儿时的故事,还是书本里的公式,甚至还有一些遥远的怨恨和苦楚,都如同墙角风化了的石灰,风一吹,就成了风的一部分。

可这些关于行走的记忆,却好像始终抹除不掉,就像文字一样,成了她对待世界的一部分态度,柔软却虔诚的,沉默而长久的。

而在这无休无止的进程中,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数次价值观的崩塌和重建,她长久以来秉持的观念好像早已随着高中时光里的挥霍和挣扎而粉身碎骨,欲望与反叛之门被众人和自己亲手开启,而正好,这座表面上物欲横流的城市,冲击着方蓝脆碎的自信心,也让她一度沉迷和茫然,这些寻找的过程比“行走”要难上千倍万倍,她一定要找到一个支点,一个能带给她梦想和尊严,又不背叛灵魂自由的支点,一个能说服自己的欲念又不至于引导她走向绝对机械的支点。

简单一点,就是眼高手低,就是不切实际,就是与现实脱离。方蓝希望着一种快速达成梦想和自由的愿望,好尽早摆脱多年的隐忍顺从,她追崇着离经叛道和奇思妙想带来的冲破的乐趣,抱着鄙视和怀疑击破过往的自己,那个温和乖巧、中规中矩的自己。可她骨子里却一直保留着孩子一样的纯真和善良,这两者之间形成无法调和的矛盾,只有视而不见的逃避和永不停息的寻找才能缓解,于是她探索各种放逐自己的方法,试图说服、劝服、掉头,或者义无反顾。

她在做“离经叛道”的坏孩子和自己的“卫道士”之间徘徊了许久,价值观的墙被推倒,建起来,再推倒,从害怕失败和沉默的感觉,到主动选择少说多做,再到反反复复停下来思考,一切都好像是跳板,达成了她与世界的初次的较量,准确的说,是和自己的初次的较量。

方蓝纠结过原因,因为许多人都不必有这样的过程,许多人只是顺利地向前走,并且一直遵守一个方向,守着一套完整的价值观,与生活相处,所以“黑白分明”,所以时常大义凛然,并乐于辩论游戏。方蓝却好像逐渐失去了辩论的能力,她从每一种状态里走来,洞察许多观念、立场和经历下不同的心态,做过好孩子,也做过坏学生,清醒却也模糊,释然也无奈,她明白,或许很多事,不全因为自己的选择和性格而造成,而是所有经历拼凑在一起,日复一日,形成的既敏感又极端,既软弱又无畏的性格。

诚然,有人会觉得,这是借口,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此励志的话,当然是教育与激励的示范用语,可有人面对这句话,却不知该摆出何种神态,我们从来只教授成功的艺术,教孩子如何走向人上人,却不经常教授失败的艺术,当有许多孩子面临无法逆转或者相对状态下的失败时,又该如何自处。

很多时刻下的方蓝,都是十分气愤并且无助的,好像陷入了一种极度自卑又自负的怪圈里,她越是想做好,越是要面对无休无止的败落,她于是只能走向反叛的道路借以逃避失败的自己和失败的生活,她在所有地方仿佛都只感受到一件事实:不够优秀的人不配活着。

没有人说过这句话,它却无处不在,在医院、在商场、在游乐园、在餐厅、在健身馆、在咖啡馆里,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在家庭和朋友聚会中,在班会上,在办公室里、在电视剧里。

“我从前将学习这件事,当成为生命的全部,毫无目的,知识与将别人比下午的骄傲感成为我全部的自尊心的来源。后来当我发现我无法再站在山顶俯视别人的时候,便慌乱和愤怒了,我只能逃走,逃到了我的文字里,我和别人说,你看,我能写文章,你不能。诚然,我从来不能面对自卑这两个字,我不能,我宁愿与所有人隔绝也不能。”

方蓝站在无人的校园里,深夜,空荡荡的隧道里,两面的墙壁上绘着花花绿绿的涂鸦,远处的铁皮桶上放着几个空酒瓶,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好像是失重的鸟,从天空快速坠落。

但第二天早上,她依然会尽力飞上枝头,希望越过高高矮矮的建筑,看见安稳的日出与无尽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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