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KTV就在楼上,他走上去,找到最里面的包间,疯闹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们唱着不明所以的歌,酒水和食物随意堆在桌子中间,有些不喜欢热闹的人便坐在一旁吃着瓜子聊天。
他找了一圈,在沙发的一角看见方蓝,她手里握着杯子,有些失落,低着头一言不发,长了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见是什么表情。
依晨坐在她身边,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女孩沉默着转身出门。
他跟出去,方蓝倚在走廊的墙上,双手靠在背后,她盯着脚尖,头发挡住了半边脸颊。
他便靠在她对面的墙上,随手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
“你怎么开始抽烟了?”方蓝问。
“想抽就抽喽。”
“那不行。”她抢走他的烟盒,在手里把玩着。
“烟酒有时还真是好东西,对于逃避主义者来说。”
“没处可逃的时候呢?”
“我知道你难过。”
“我,还好吧,我只是没有见过要死的人,爷爷去世那年,我还太小,毫无印象。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不会死的,其实是不敢想,她死了,我应该也活不成了。其他人,我没有想过。”
方蓝确实没有想过,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其他人”这个概念过于广泛,广泛到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十分冷漠。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难过,最后几天,我有去医院看过他。”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去,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久久没有进去。
她在很多种情绪中逐渐迷失,就像无数种颜料混合在一起,呈现出不可描述的色彩,这色彩她过去从来不曾见过,所以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那间病房在走廊的最里面,小小的,却很安静,窗子外面对着一个半荒废的花园,栽满了白桦树,鸟雀时常在窗外盘旋,透过树干的缝隙,对面楼区的阳台上飘着各色的衣裳。
苏建城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两只眼睛鼓出来,护理的阿姨正在收集那些染了咳嗽血迹的白色床单,他不肯让小姑打理,只是每天按时吃小姑送来的饭菜。他的眼睛是灰暗里,总是盯着窗子看个没完,偶尔从旁边的角柜里掏出一本书,按在书的封皮上的手指如干枯的树枝,长满了旧日的疮斑,
他看见方蓝,从嘴角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将身子坐直了一些,她就在病床旁边坐着,不说话,拿着一个苹果开始削,却怎么也削不完。他说:“我这一生,总是做错事,却不愿意回头,现在这样的结果,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我知道你妈妈她不会来看我了,想对她说的话也只能告诉你了。”
“你告诉我,我也不会转告她的。”方蓝说。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自认为爱过很多人,年轻的、漂亮的、有知识的,我都见过,但我却永远忘不了你妈妈的样子,她穿着棕色的裙子,普普通通的白色圆领衬衫,有时热情,有时沉默。她从一个小姑娘变成年轻妈妈,早上挎着布口袋去市场买菜,晚上在灯下缝扣子,她的扣子那样多,和那些彩色的线轴一起,堆在地上,比我的书本要多得多,她就用这些布料和线轴堆积起来的衣服,给我换来书本,换来我想要的生活。她当年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却从来舍不得买衣服首饰,每天夜里在昏暗的等下做活,眼睛都有些花了,那盏灯点会一直点到凌晨,她经常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你一哭,她又醒了。”
他开始流泪了,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方蓝就坐在那,不知道要做什么,要说什么,她看见窗台上的花枯了,便起身去浇花。
“后来,我总想回去看望她,但我太固执,又怕见到她,你不知道,其实我很怕,认清自己是很难,回头就更难,我亏钱了她太多太多,连偿还这几个字,都没有资格对她说。”
苏建城又对她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这些事,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她不知道在婚前,他们也有过快乐的恋爱时光,苏家那时已经败落,但莫玲还是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跟着苏建城;她不知道莫玲后来又有了一个孩子,但没有保住。
讲到最后他开始干咳,喝了水还是咳嗽不止,血吐到了杯子里,方蓝叫他不要再讲了,但他不听。
可是天快黑了,她眼看着,苏建城的精神越来越不好,疲倦地好像马上要睡着了,却又不得不挣扎起来说话。窗外的野猫叫起来没完没了,雨水淅淅沥沥,那屋里子的灯,仿佛要坏了一样,恍惚中一直在闪。
方蓝不想在那待,她真的不想,终于决定要走了,苏建城突然坐起来,没有再挽留,只是不停地喊她的名字。
“方蓝,能再叫我一声爸爸吗?”他问。
“我背对着他,站在那盯着墙上的钟表,不敢哭,也不敢说话,我不知道我是否愿意,只知道我不应该再留在那,一分钟也不想,一秒钟也不想,我只想逃。”
方蓝的身体顺着墙面,缓缓向下,坐在了地上,这些情节,好像连回忆起来都需要力气,她有些头痛,手指撑着额头。
“我终于逃出来了,没有几天,他就离开了。小姑说,他走的时候,虽然意识已经不清晰了,嘴里还一直叫着我和妈妈的名字。那天除了小姑和三叔,其他人都不在身边,病房里静悄悄的,大家共同等待着那个结局的到来。”
方蓝转过头,有些茫然,她第一次知道的死亡,就像清晨里一场大雾,静默地来,静默地离开,没有众人悲切地哭诉,没有他想叮嘱的人在身边,唯一有的,是大半生的愧疚,以及那些埋葬在泥土里的带不走的记忆。
“依晨,还有几天,我们就要走了,到时候,应该什么都会忘掉吧,那是我姐姐曾经到过的城市,一个全新的城市,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座小城,如今,终于能换一种生活了。”
“你舍得离开你妈妈吗?到时候怕是要哭鼻子了。”依晨说。
“忘了和你说,我妈妈会和我一起去,她的朋友在上海给她谋了一个差事,她就要换一个地方工作了。”
“那太好了,你也不用担心阿姨一个人在家孤单。”
方蓝知道,苏建城给莫玲留下的钱,应该不少,只是如今的自己,只要一想到他的影子,就好像不能坦然接受这些补偿,她开始产生一些隐秘的愧疚,这愧疚有时好像能压倒那些执念和恨意,成了藕断丝连的逃避。
她现在知道,比恨和忘记还让人不能解脱的,是藕断丝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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