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的事多了,倒也没什么惊奇的。”她穿了一件乳白色薄羊绒翻领大衣,没有系扣,露出里面的浅灰色斜领衬衫,普通的牛仔裤。

她这句回答格外颓废,双手插在衣服兜里,眼睛随意地看向窗外。

“我问你,你怎么带着那么多现金?”她突然转移了话题。

“没什么,猜测这几天可能有人找麻烦,我每天都要去你家楼下巡视一圈,带着点现金好能够立刻打点。说来也巧,今天我刚进车库停车,就遇到了这事。”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都是平常事。

“你别忘了,我也是跟着我爸在商场闯荡过来的,什么突发状况都遇到过,应付他们总不是太难的事。”

“你别这么说,这件事本身就是我们的错,他们没错,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我爸爸应该就是“万恶的资本家”了,即便他们打了我,或者家里就这样败了,也是应该的。”

“是,大小姐,他们没错,但你也没错,不要什么事情都怪罪到自己头上,要懂得解脱自己,不是自己的错别留太多执念,比如现在,什么都比不上好好吃一顿饭放松一下。”

他说着,就已经到了饭店的门口,工作日的下午人不多。

依云抬头看了一眼牌子,是一家新开的海鲜料理店,就紧靠着江边的花园,很安静。果然,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喜欢吃什么,喜欢在什么地方吃东西他都一清二楚,并且从不犯错。

他们挑了一个靠近窗子的位置用餐,依云吃得不多,也不说话。

“你也是,遇到麻烦解决不了,就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吗?”

依云攥着筷子停了片刻,“这次谢谢你了,你的钱我们会尽快还上的。”

“不急,和我没有必要这么客气。”

“怎么不急?我不想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你的。”依云的手有些颤抖,随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急躁了,努力缓了缓。

“对不起,我情绪不好,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都理解。”苏航便不说话了,又给依云剥了一个螃蟹。

“服务员,麻烦给我一瓶酒。”依云突然说道。

“别喝酒。”苏航阻止她。

“就一瓶,我心里堵得慌,别管我求你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窗子外面的风吹过空荡荡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依云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尽,眼睛望向漆黑色的天空,满是茫然和悲怆,她快要忘记对面坐着的人了,她也快要忘记苏北了,此刻她好像只记得自己,记得那个从小到大谨小慎微唯唯诺诺,寂寞难过的时候便坐在窗台上数过往行人的女孩儿。

她回过神来,呼了一口气,轻轻笑笑。

“我们走吧,还要麻烦你送我回家。”

一路上她一直开着车窗,试图借着冷风将酒吹醒些,城市里的灯火在她眼中迷蒙着像一团团模糊的光点,又像时光倒流的错觉,她此刻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了结局。

苏航送她到楼下,临走前将风衣披在她身上。

依云正要往楼道里走,隐约听到背后有人叫她,转身发现苏北站在池塘旁的树丛前。

她慢慢地走向他,目不转睛,即使隔着深沉夜色,她似乎也能看见苏北眼睛里低落的悲伤,他不说,但那悲伤却如此明朗而深刻。

“你怎么在这?”

“我听依晨说,你要嫁给苏航了。”他安静地陈述。

“是吗?”依云低下头,她甚至自己也有些疑惑,她真的没有办法抗拒了吗?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苏北将依云身上的外套往上拉了拉。

“你看,每次你需要的时候,都是他在你身边,连衣服也是他的。”

“你以为我不想拒绝吗?可现在这样的局势,我爸爸将家里的家底全都压到股市里了,现在又吃了官司,还有债务要偿还,你以为我有选择吗?除了苏航,没有人能帮我们!”依云情绪又激动起来,朝着苏北喊。

“可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牺牲你的婚姻,更何况,这个家,从来都不重视你的存在。”

“是啊,我从来都没有存在感,沈淑华来的那一年,我才6岁,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我会照顾你的,可能不能像照顾我的孩子一样,但我会相对公平的。’是的,她还算公平,这些年里,连日常的洗碗拖地都要排轮班表,可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对我,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公平过。”

她开线陷入到回忆里,眼泪流到下巴上也不知道,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颤,才终于缓过神来,对苏北说道:“我没做错过任何事,也不想管这里的任何事,那你能带我走吗?就我们两个,去到另一个地方?”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的试探,但苏北还是犹豫了,他迟迟不肯开口,像一座风化了的雕像,将要埋没进无尽的风沙里。

“我,我没办法带你走,我太平庸了,好像只能在这座小城里生存,带着你,会连累你一起受苦。”他低声说道。

“我不怕受苦,我不怕的。”她又急急地补充道。

苏北摇了摇头,“其实你还是怕的。”他说。

依云也不再勉强她,她向后退却了几步,用手背擦干了泪水。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们终究是一样的人,两个懦弱谨慎的人在一起,还能碰撞出什么意外的结果呢?”

她转身离开了,没有回头,苏北看见她的窗子里透出昏黄色的灯光,白色窗帘严严实实地闭合着。

依云看见沈淑华坐在客厅里,地板上一片凌乱,她不知道在收拾些什么,将那些装满首饰的小盒子依次打开,把玩片刻又装回去。

看到依云回来了,她开始轻声说话。

“我从来不敢评价自己这个继母做得到底怎么样,可能还是不太好吧,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怨我,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家里很穷,你却总是生病,我大半夜背着你去医院,没有钱的时候,也卖过自己嫁过来时带的首饰,我还亲手给你做过棉裤,你还记得吗依云?”

她低着头说,“或许你觉得,你在这个家里从来不被关注,可你就在那,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围绕在我身边,我可能偶尔是排斥过你的,但我回过头来问问自己,我确实也把你当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也爱过你。”

依云背对着她,眼泪滴落到地板上,她的手蜷缩在衣袖里微微颤抖,好像这一瞬间将真相和假象同时揭开,所有脆弱和矛盾都无处可藏,她并非不记得,沈淑华也曾在她身边给与她关怀,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和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虽然对她会相对冷淡,却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依云觉得,这种关系就好像和许多陌生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彼此在本质上没有太多联系,也排斥也隐忍,但当风雨来临的时候,却还是不得不抱在一起共同取暖。

“以前让你嫁给苏航,确实有我的私心,我当然是希望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婿,以后家里的事都可以借上力,但也是为了你能有个好的归宿,抛开家庭条件,他确实是真心对你的,也能护着你,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家里败落了,需要有人撑下去,你弟弟还小,他还没念大学,你姐姐现在也是自顾不暇,能挽救这个家的人,只有苏航,也只有你。”

“你们要挽救,偏要搭上我的婚姻,你觉得这样公平吗?”依云反问道。

“不公平,但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一员,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就算你不顾及你弟弟,总也要管你爸爸的,我从来没求过你,只有这一件事,我求你。”

沈淑华将沙发上的小盒子端到依云面前,那是整整一盒子的珠宝首饰,在华丽的吊灯下面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你看,你结婚的时候,我的这些都会送给你,我一件也不留,即便你的娘家败落了,你一定也会嫁得风风光光。”

“别说了,我和苏航结婚就是了。”

依云擦干眼泪,走进房间去了,她此刻竟觉得有些轻松,是一种确定自己被安排好了之后,什么都不必再过问的轻松。

可她转而又流泪了,果然,她还是沉迷于这种逃避的安稳,她就是她,无论做过多少无谓的挣扎,最后依然会沉默妥协,安于现状。

苏北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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