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也是她的父亲,理应有知情权,难道我不需要尽责任吗?你怎么就这么自私。”他的音量越来越高,后来简直是和她对着比嗓门。“你这样蛮不讲理要怎么教育孩子?你根本没有一点长进!”
天色黑了,小区里遛弯的人和疯玩的孩子渐渐都回家了,他们或许路过争吵的两个人,投来好奇和鄙夷的复杂目光,然后带着这些情绪匆匆离开。
木遥开始大声哭泣,乱扯自己的头发,鞋子踢到旁边的草丛里,脏话和指责随着她焦灼愤怒的情绪喷涌而出。杨俊辉皱起了眉头,就站在那安静看她哭闹,他已经习惯了木遥失控时候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附近居民楼里的窗户后面,好像已经站了一些人看热闹,他们或隐匿在窗帘的一角,或者打开窗户正大光明的想要一探究竟,人们好像向来就愿意围观类似于夫妻吵架这样的事,比父母教训孩子,业主和物业争辩更能引起人注意。
木遥慢慢安静下来了,她累了,瘫坐在草丛旁边,光着脚,用手指在地上画着虚拟的图案。
杨俊辉也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烟头上红色的火星不时闪烁在暗夜里,随着他手臂的升降而游走变动,像一只晕头转向的萤火虫。
木遥突然想起来,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经常在夏天的夜里出来散步,毫无计划,随着心意且走且说着话,会走到很远的地方,再调转回来,往往走到中途木遥便走不动了,要在路边休息一会,她就会脱了鞋,光着脚坐在马路边。她特别喜欢在空旷的夜里看灯火或者烟花。
但开始的时候,她有些抗拒杨俊辉,不知道是不是刚从一段恋情里走出来,她总是沮丧,那股天生的傲气和锋芒暂时搁浅在浅滩,她从冰凉的海水里爬出来,要先将身上的水晾干,才能继续开船走远。
而这位杨医生却十分固执,他少言少语,总是穿着正派整洁,喜欢戴金色边的眼镜,生活上也极其自律。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即使是本地人也要盖厚实的棉被,而他在上学的时候便是一床很薄的被褥,凌晨人会被冻醒再也无法入睡,他就起床去图书馆读书了。
后来旁人才知道,这轻薄的被褥便是为了阻止他自己贪睡的。
所以他的书读得很好,学生时期的闲暇基本都用在了书本上,舍友很少能在宿舍里见到他,而如果去图书馆,就一定能遇见他。他会选择比较固定的位置,早上去了先倒一壶热水,放在桌角,电脑打开,要看的书搬上来,便是埋头忙碌的一天。
后来,宿舍分摊电费的时候,都没有人再叫上杨俊辉了,因为他除了回来睡觉,好像也不怎么用得上宿舍的电,大家也就默认了他蹭的那一点点电费。
不过功夫总算没有白费,杨俊辉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医生,他还是沉默,很少和朋友出去喝酒唱K,有空会去打网球,会调酒潜水做饭,还自己学习了初级的日文和德文,甚至也会写简单的诗歌。
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当然,如果将人生分类的话,那也一定是有两种极致的状态——一顺百顺和好事多磨。在同等努力的前提下,有些人做什么都很容易成功,有些人要走无数次弯路,才能达到殊途同归,这种算法是否公平不可评价,但总是有一架看不见的天平,得到和失去,需要很漫长的时间去见证。
杨俊辉是在一次音乐节上认识苏木遥的,那时候木遥已经不再上舞台了,她下了声乐课背着吉他往回走,途中遇到了这场音乐节,办在一个露天的公园里。
在繁华大都市的市中心建造一所花园无疑是奢侈的,园子很小,从外面看的话竟一时看不出是个花园,往里面走一段路才会发现别有洞天。设计师们挖空心思思考着如何集约化利用每一寸土地,将精致的景观藏在角落里,七折八绕,处处藏景。
仔细听的人不多,大都是出来遛弯散步,道路两边排列着整齐的梧桐树,深秋天气,巨大的梧桐叶偶尔飘散下来,蜷曲着躺在路边,光秃秃的枝干伸向黑色的天空,像垂暮老人的手臂。
她突然想念北方的白桦树了,学校后面那一片寂寞的白桦林,不知道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依旧少有人经过吗?她第一次写的那首歌,有多久没唱过了?
她便拿出了吉他,坐在角落里的一棵树下弹唱了起来,不远处小小的一方舞台上,依旧有更年轻的人迷恋光影变换的错觉,在她这里,能留下的只能是回忆,她不喜欢谈论过去,却时常会梦到小时候的屋顶,学校里的白桦林,以及那些纷乱的繁杂的小胡同,那些花花绿绿的场景经常混在一起,像旧电影一般回放在头脑中。
杨俊辉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的她,穿过纷杂的人群,他径直朝着她的方向走去,木遥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收了吉他起身离开。
“怎么不继续唱了?”他追问道。
“我又不卖艺,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她淡淡地答。
“那我怎样才能再听到你唱歌?”杨俊辉还是不甘心,继续逼问。
木遥转过身来,朝他笑了笑。“也简单,交钱就好。”
“可你不是不卖艺吗?”
“那取决于钱的多少,钱特别多的话,也可以考虑,这叫演出包场。”
她蛮不讲理起来倒也不忘了精明盘算,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转身就走。走着走着才想起来还没有吃饭,便找了个普通的餐馆点餐。杨俊辉一路跟过来,坐在她对面,也点了同样的食物。
食物是有灵魂的,从一个人常吃的东西里可以窥探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个性,木遥在吃饭上并不十分矫情,也不在意餐厅是否高档食物是否精致,路边的小餐馆就足以满足她的胃口,能填饱肚子又简单可口的饭菜于她最合适。
她点了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和一盘般配的鸭肉锅贴,杨俊辉便跟着说了句:“要一份一样的。”她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带着些鄙视和满不在意,低头研究起店家的菜单。
不一会菜上来了,她拿着调料罐往汤里加了几大勺辣椒油,用手腕上的皮筋将蓬乱的头发随意扎起来,便大口大口吃起来,跑了一天基本没有吃饭,是真的饿了,于是更没有什么吃相,也丝毫不在意对面的人怎样看她,她完全沉浸在食物火热的满足感里了。
“你这样吃饭可真是不好看。”杨俊辉找机会调侃了她一句,犹豫了一下,也拿起调料罐试着放了些辣椒。
“你管我?吃饱了闲的?”
“哪天我请你吃饭吧,这个地方一点氛围都没有。”杨俊辉掏出了衣兜里的名片,推给木遥。
“这么老套的剧情吗?收起来吧,否则我出门就会弄丢,反而增添了清洁工的烦恼。”
杨俊辉觉得有道理,向她这样不修边幅的人怎么能留得住小卡片?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他又提出来。
“你这个人很奇怪哎,马路上随便遇到的陌生人就要求加微信?要是想出来玩找妹妹的话我劝你出门右拐,对面胡同口的墙上有贴各种小广告,随便你约,总有一款适合你。”
木遥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是和他的名片一般大小的彩色小广告。
杨俊辉笑出来了,推了推眼镜,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做随意约女人的不正经的货色,不管是身边的老朋友还是患者家属,似乎都要尊称他一声“杨医生”,杨医生的生活又规矩又规律,好像已经成为了各种群聊里玩梗的金句。
“那我就不跟着你来吃饭了,我该问你开价多少。”
木遥停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明人不说暗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单纯觉得你唱歌的时候很独特,我喜欢独不一样的人,想交个朋友罢了。你又不会损失设么,怕什么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挑衅,连看也不看木遥,好像他才是掌控局势的那一方。
“你觉得挑衅对我有用吗?”木遥问。
“说不定就有用呢?”
“要是没用呢?”
“那再换其他方式啊。”
“那不好意思了,没用,你换个方式我听听。”
杨俊辉思考了一会,突然走去前台,过了片刻,他拿着收条回来了。
“这顿饭算我请你的,下次你要请我。”
木遥楞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但竟然没有生气,她坐在那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继而说道:“用这种方式撩妹可不太行。”
“我只知道欠债不还不太行。”
木遥大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将碗里的粉丝吃干净了,拿出手机加了他微信。
“行吧,看在你让我的晚饭时间不太无聊的份上,下次请你吃饭。”
说完她便拿起包往外走,杨俊辉皱了皱眉头,他是不能吃那么多辣的,吃饭又慢,所以还没怎么动筷子。
“不过先说好了,我是没有钱的,请你吃路边摊也是正常的。”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朝他说了一句,店里有其他顾客偷偷看向杨俊辉,带着些看八卦的“热闹的”目光。杨俊辉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一整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正徘徊着在夜色里酝酿未知,像一席温柔的幕布,包裹万千光怪陆离的平凡故事。
“早知道现在,你当初又何必执意和我结婚,后悔了吧。”木遥说。
“没有后悔,但后来也是真的受不了你的性格。”他答。
“可我开始就跟你说过了,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根本不是一路的。”她又开始激动起来,大声质问他。
但木遥感觉自己嗓子有些哑了,她重新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突然看到有一束烟花升空,深蓝色夹杂星星点点的翡翠绿。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
“没什么吧,或许是随意放的。”杨俊辉回答她。
“那你还记得我们去看烟花的那一年吗?”她又问。
“记得,特意跑去了郊区,那天特别冷,还下着小雨。可你偏要穿很短的裙子,到了那之后冻得浑身颤抖,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家小店,买了一大份关东煮,你才暖和起来。”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挑细节,讲得很慢,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木遥侧着脸看他,不知不觉眼睛里似乎有了泪花,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站起身来。
“我累了,改天我们约在饭店里好好聊一聊吧,我会带着你女儿去见你,但你不能把她带走。”她说。
“我不是来和你抢孩子的,放心吧。”
木遥知道,他说出来便是能做到,突然不那么焦灼,她拎着鞋子走到车里,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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