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结就结了,想离也就离咯。”苏木遥嘴里叼着一支烟,伸出手在窗外弹了一个烟灰。

“嗯,我觉的姐夫还挺好的,是不是受不了你的脾气。”

木遥在她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你这丫头!竟然不帮着我,小白眼狼!”

然后她就没再说话,车停进了中心广场后面的停车场,沿着广场延伸出去,是这座城市里最繁华的街道。

很多年前,方蓝还跟着母亲在这街道上摆过地摊,冷得刺骨的冬天,那上坡的路面滑得推不动车子,她就下来和妈妈一起推车,五光十色的糖果摆在摊位上,妈妈坐在前面卖货,她就坐在后面的三轮车上唱歌。

那时候的冬天是真的冷,可是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星星,她坐在车上,独自享受着黑夜里属于自己的安静一隅,不远处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这里,就只有自己的歌声,伴着店铺里放出来的流行歌曲的声音,伴着流浪的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

城市的角落,也许五光十色,也许寂静凄清,总有一些人背着生活沉重的行囊,沉默站在这两者之间,孩子时候的苏方蓝并不以为这是羞耻,夜色里的喧嚣热闹紧挨着她,流浪汉敲着瓷碗乞讨也从她身边路过,唱着歌的一晚上度过之后,贫穷和窘迫并未有丝毫改变,可她是快乐的,她以为自己的每一天都是富有的。

时间过去那么久,苏方蓝已经不怎么记得当初的自己了,可她却时常回想起过去的日子,那些记忆中辛苦的,没有希望的生活,苦的不能再苦的咖啡喝下很久之后,竟然真的品出了丝丝甘甜,这甘甜来源于什么她现在还不知道,只是想起的时候,就有了些感慨。

她跟着苏木遥进出在店铺之间,去KTV唱了一次歌,又去游乐厅玩跳舞,木遥的手里已经拎了许多袋子,可她还不累。苏方蓝实在是走不动了,于是她们在靠近广场的大排档坐下来。

露天的烧烤排挡,即使是冬天也十分火爆,那卷着大波浪的老板娘,端着盘子和啤酒穿梭在客人的桌子之间,毫不避讳地说说笑笑,随口就可以和常客开玩笑,竹签子插在旁边巨大的塑料桶里,成了焰火一样的形状。

而烧烤炉子前的男人,放着震耳的音乐,即兴就唱上一段,衣服上溅上油污也毫不在意,浓烈的烟从他面前飘起来,带着有些呛鼻的调料的辣味,老板娘顺着那曲子,轻巧巧踩着点走过来端走,又踩着高跟鞋游荡于杯盘狼藉的客人之间。

烟混合着酒味,迷乱的灯光夹杂零落的雪花,这场面极美,又尝着像心酸的酒酿。

北国有时是一个浪荡的地方,却也极真实,是那种狼狈的真实。

苏木遥只开了一瓶饮料,空的玻璃瓶瓶躺在桌子角落,瓶子里余下的液体,顺着木质桌子的缝隙,滴答滴答,流到地上,和油污凝固在一起。

方蓝记得,她年轻的时候是最能喝酒的,一个人可以和三个男人喝,最后还能穿着高跟鞋不摇不晃地走出去。那时候苏木遥简直是小城里不多见的美女,比她的母亲还要美,那种美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而是带着刺的洒脱,从不被拘束和定格。

她身上有一种令人沮丧的诱惑,像出没在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开他吗?”

方蓝托着下巴,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摇头。

“因为一个女人,如果最后连尊严和自由都丢掉了,就不应当再留恋。蓝丫头你记住了吗?”

“可是如果我爱他呢?”

“那又如何?人终究还是更爱自己的,如果你为了爱他连自己都不爱,那还叫什么狗屁爱情?”

苏方蓝觉得有道理,可是她现在还不能真的明白这其中的无奈,有一个瞬间她想到依晨,想到若是今后换成自己,她是否能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变得卑微,甚至不那么爱自己了也没有关系。

当然,她并没有答案。

“可是姐,我很多时候还会羡慕你。”

“羡慕什么?”

“羡慕你的自由和洒脱,可以义无反顾,说走就走,说离开也就离开。”

苏木遥笑了,笑得很大声。

“你也可以的。”

“不,我不行。”

“你只是不认得你自己,时间还早,你和晓楠不一样,你并不软弱。”

或许是吧。

苏方蓝不说话了,她的眼睛望向很远的地方,高高的玻璃大楼的顶端,灯火辉煌的旋转餐厅,她想象中那如浪潮一般的花花世界里,也应当是有自己的身影的,她的骨子里装着一个反面的自己,一个疯子,一个走在路上都仿佛活在电影情节中的人,那一面的她没有人见过,像一个冰封的幻影,隔着漫长岁月,她隐约看得见。

有些路,可以提前看到结果,却没有人迈得过这注定的坎坷,于是也就成了命运,和那些真的出其不意的命运混杂在一起,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但岁月的魔力也许就是,最后没有人再愿意求得一个真相,世事都已经历过,也就不再执着于认清自己,而是,认清余生的真谛。

“走吧,蓝丫头,回家。”

“你要回哪里?”

“当然是小姑家。”苏木遥一脸不屑地打开车门,“我还不想回来就见到每天醉醺醺的人,我那个家,有空再说。”

不用说,苏若颜已经在沙发上等得有些着急了,回来看见木遥开着车,又碎碎念了一顿。

“你怎么敢坐她的车?她肯定又喝酒了。”

“没有呢,二姐今天没喝酒”方蓝神秘地笑了一声。

她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阳台边上的竹椅上坐着,手上掐了一只烟,安静地看着窗外,仿佛陷入了一种绝对自我状态的沉思。

苏方蓝洗漱完毕,穿着睡衣来客厅倒水喝,静悄悄的,她拿着杯子,看着她的侧影。

她宽松的棕色毛衣垂到膝盖,酒红色的卷发,随意搭在背上,指间的烟径自燃着,烟雾打着卷飘到半空中,倏忽又消散不见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踩灭了烟卷,皱着眉头将桌子上的烟盒扔到窗子外面。

如水的月光倾泻进来,她抬起手臂,手腕上两只银镯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的声响,她好像笑了,从影子的波动里,看见细微的感动。

那场面极美,极安静。

方蓝靠在门框上,不说话,只是仿佛做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凄迷而委婉,百转千回,柳暗花明,最后又失了真,蜕变成影影绰绰的幻觉,隔山隔海。

那应当是她见过的苏木遥最美好的样子。

也是她最难忘的自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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