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车的时候大家从身体到心情都还没有远离办公室,身上穿戴整齐,脸上一本正经,但很快就被微咸的海风和浓烈的色彩带入了风景里。风景里只有两种颜色,废墟的土黄和海天一色的深蓝,浓烈的色彩令钱旦觉得此地仿佛是被张艺谋装修过一样。

走到海边,大家忍不住甩掉鞋子、除去衣裤,跳进了地中海的怀抱中。陈永生是最开心的一个,他在海水里钻来钻去,欢乐的大笑,不时和同伴们开着玩笑。

他呼唤岸上的钱旦:“老旦,你真的不下来?好爽啊!好久没有这么爽过了!”

“我腰疼,不下来了。”

钱旦真是头天在机房搬桌子时扭了腰,他一个人坐在礁石上看海的广阔蔚蓝,人的生动活泼,心里也满是轻松愉悦。

陈永生上了岸,一屁股坐在钱旦旁边:“好累,不游了。”

“你现在虚成这样?才游多久,就好累了?”

“确实有点虚,爽是真爽,但是耐力不行了,胸闷。我是不是老了?干不动了?”

“老个屁啊?你比我还小一岁。”

钱旦回开罗后,林汉按计划来到的黎波里继续盯着他们的项目。

7月中旬的一个晚上,他们从客户那里回到了伟华办公室,开他们每日的项目分析会。

大家就客户最新提出的两个需求的应对策略产生了争执,研发来的同事坚持应该拒绝客户,把新需求遗留至项目下一期再实现,陈永生坚持这两个需求是从客户高层过来的关键需求,必须推动家里给出一个实现方案,在本期满足客户。

会议室里气氛热烈,空气有些闷。大家先搁置分歧,把其它问题讨论完后,最后又回到了分歧点上。

陈永生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了支正准备写些什么,却身子一歪,靠在白板上,再慢慢滑倒在了地上。离他最近的林汉赶忙站了起来:“老陈,叫你去吃晚饭你不去,这下饿晕了?”

他走过去扶陈永生:“真晕了!”

“中暑了吧?房间空气太差了,把窗户都打开。”

陈永生紧闭着双眼,仿佛叹息般地呼了两口气,完全宁静了下来。林汉心头一紧:“靠!不对!找医生!谁知道医院在哪?谁知道急救电话?”

钱旦在开罗的宿舍里,他坐在卧室的写字台前,瞪着上午收到的陈永生的邮件。

陈永生的邮件标题又是“裸跪撒哈拉,吐血求助!!!”不过邮件只发给了钱旦一个人。他要钱旦协助推动公司满足客户新提出的两个需求。

钱旦看看手机,十点了,他的习惯是不在晚上十点之后打工作电话骚扰别人,但那天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陈永生的电话。

回铃音响了好一阵子电话才接通,他刚要开口却听见那头是个老外叽哩哇啦的用阿拉伯语讲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钱旦一愣,等了几分钟再拨电话,这次电话那头是林汉。

林汉在医院。

陈永生没有被抢救回来,他在2009年盛夏的那个晚上永远离开了阿拉伯人的世界,离开了伟华的兄弟姐妹们,离开了远方的亲人,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一切。医生说是心肌缺血导致的不幸。

钱旦呆坐桌前怔了很久,突然觉得房间里闷得慌,他走出了自己的卧室。

老谢也不在,去亚历山大出差了。客厅没有开灯,特别静寂。

他去了阳台,无力地俯在阳台栏杆上。

199街的马路两边是一幢接着一幢的公寓楼,隐约可以看见对面楼里开罗人家的日子,这一家几个男人在客厅对着电视欢呼,是有什么球赛吗?那一家的母女俩在阳台用力拍打着白天晒的被子。正对着的阳台上有个小伙俯在栏杆上讲电话,他使用的是伟华建设起来的网络吗?信号还好吗?

两个背着电脑包的年轻中国人穿过小巷从200街走到了199街,他们在地上的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那是加班晚归的伟华人。

凌晨,好不容易才迷糊睡着的钱旦被电话吵醒,是一个新员工从深圳打过来的。

那位新人激动地告诉钱旦:“我马上要调到埃及来了,听说您是主管,先打个电话问候您。”

他显然没有想到时差问题,钱旦没有提醒他,说了几句欢迎得话,等他那边挂了电话。刚闭上眼睛,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位新人,他激动地告诉钱旦自己弄错了,要去的是尼日利亚不是埃及。钱旦还是没有提醒他注意时差,只是祝福他“一路顺利!”

每年,一拨又一拨伟华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懵懂地走向海外,勇敢地走向未知的新世界。

钱旦索性起床,又去了阳台。

隔壁的清真寺传来咿咿啊啊祷告声,那是一天之中的第一次。

钱旦扭过头,望着宣礼塔上幽幽的绿色灯光,突然想起了2005年在阿联酋第一次听到拂晓的祷告声时向他解释的陈永生。他不能自已,眼泪夺眶而出,刹那间就泪流满面。

他伏在阳台栏杆上,放肆的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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