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城到山城,跨省六百多公里,沿途经过一个加油站。

将油卡递给工作人员,秋棠坐在驾驶座,点亮屏幕,对着空白的聊天窗口,陷入呆怔。

有多久没见了?

八年,将近三千个白天黑夜,也曾朝夕相处,乍然相隔两洋。

这八年他过得好不好?去过哪些地方?他们是否在某一天,某一个街角,在人流来往中擦肩而过,可是褪去青涩的面容模糊在人潮中,彼此相见不相识,纵使重逢也错过。

许荏南。

这个名字从心底淘沥出来,带着花季的雨,夏天的风,以前许多事情,秋棠连想都根本不愿想起,回忆寂冷,但许荏南陪她走过的高中那三年,尚有余温。

说到底,是她对不起他。当初不告而别,约定好高考完一起去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没有做成。

当年通讯不发达,连社交账号都稀有,人走茶凉,一张机票把所有过往断得干干净净。

如今要找一个人很容易,只是再没有了立场。她已有了爱人,而他亦应当佳人在侧。

想说点什么,满腹思绪,到了嘴边又作哑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都过去了。

整整八年。

油箱加满,秋棠在身后的喇叭催促声中将车开离加油站。

手机放在副驾,直到屏幕黑下去,也没有发出去一句话。

一百公里后的服务站,她稍作休息,下车吃午饭,握着手机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抛下所有私人过往,回归一场商业合作。

秋棠三两句话表明来意,把项目计划发过去,同时留下她的个人邮箱和电话号码。

等了好一会儿,许荏南没有回。

秋棠后知后觉想起,洛杉矶离这里有近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他应该已经睡了。

她为自己的粗心而赧然,尴尬地收起手机,捏起餐巾纸草草擦了擦嘴唇,离开服务站继续前行。

下了高速是国道,接着再是水泥平路。路面越来越窄,沿途建筑越来越矮,再往前,拐弯下坡,村口熟悉的立牌映入眼帘,上面整排优生优育的标语字迹看起来已有些斑驳。

四面山围着的小村子,原本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外面没人想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想出去,每家一亩三分地,春耕秋收,年年岁岁,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姜品浓自诩山城出来的金凤凰,却不是走的崎岖狭窄的山路,她觉得自己是飞出去的。

从寒门农女跻身上流,衣锦还乡时,姜品浓自然要显摆一番。那天,一辆奔驰驶闯进来,车身漆黑崭新,前排大灯全开,光亮刺眼,照得乡间月色摇摇晃晃。

那时秋棠五岁,她还记得走那天的天空,夜晚,一勾镰月,凄凉地映在地上,地面坑坑洼洼,她被拎上车,一路颠簸着,摇啊摇,再也摇不到外婆桥。

如今路面变得平整,车子开在上面四平八稳,也终于有载客汽车愿意从此经过。

秋棠捐路捐桥捐学校,硬是把荒凉闭塞的小村子撑出个门面来。

她没什么消费欲|望,钱放在账户里不过是一堆数字,

也疲于高风亮节,所有出资项目都隐去姓名,不上神坛,做个普通自由人,与乡亲老友平和相处,这就很好了。

当年住的小泥房推翻重建,原本地皮面积很大,做个带前后院的小别墅绰绰有余。

将车子开进院子,秋棠拿着手电筒,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轱辘轱辘地响了一阵,打开大门,按下客厅大灯开关,她终于松了口气。

老房子的家具没扔,放在储藏室里,外婆的遗物,幸存下来了的都仔细收好,放在三楼的一间卧室里。

往年回来之前会提前叫人打扫屋子,不过今年临时起意,没来得及请钟点工,秋棠只好自己动手,把大门和卧室的地板柜子抹干净。

扫地拖地,擦窗户换床单,她从厨房接了一盆水,准备擦大门。

在经过桌子时不慎踢到了桌角,她被绊了一下,踉跄两步,盆里水溅泼上来,脸和前襟瞬间遭了殃,半截身子都浸在湿冷的水黏子里,同时哗啦一声,另外半泼水摔在地上,刚拖好的地板又汪洋四溢起来。

秋棠湿答答地站在那里,发梢下巴还在滴水。

朔朔寒风钻进窗沿打在她身上,相比冷,她的脚更疼。

钻心的疼。

秋棠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很慢地蹲下来,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打在手背上,麻木的神经终于被眼泪的温度烫出几分知觉。

她放下水盆,手按在被踢到的鞋面上,弓着背,背脊颤抖成一张薄薄的纸,薄得挂不住半盆水,薄得连窗户缝隙吹进来的风都能轻易穿透她。

她极少极少有哭的时候,今天也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绊脚而哭,但很多时候让一个人终于崩溃的,往往就是这种小事。

秋棠所有的脆弱和不堪就这么摊开来,明晃晃灯光照出一张水红的眼,惨淡的脸。空荡荡的屋子里,她的哭泣显得很大声。

她尝试着止住眼泪,大脑发出端着水盆站起来的指令,但事实是她连手都抖得不成样子,印有红花底图的水盆在视线中变得模糊,她浑身的痛苦已经泛滥到了角膜和手指。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很突兀地响起来,秋棠被吓出一个哭嗝。

她呆了呆,抬手往眼角胡乱抹了一把,吸着鼻子慢慢站起来,踱过去,看见屏幕上的陌生来电。

美国号码。

手机连响了四五声,她登时回神,匆忙接起来,放在耳边时握着手机的手还在抖。

她没有说话,那边也没有说话。

秋棠屏息,她听见一道均匀轻浅的呼吸声,来自四个时区外的大洋彼岸。

会是他吗?

她抬手,又抹了一把眼角,眼睛不停地眨,张着嘴,喉咙无意识地细微吞咽着,

说话啊,快说话,她在心里暴躁无助地对自己喊,随便找一个话题,秋棠你不是很能聊吗?

最终,是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打破沉默。

“吃过晚饭了吗?”

许荏南开口,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带了一点熟悉的笑意,仿佛陪伴多年的老友。

秋棠在那一刻松懈下来。

她压下鼻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二:“吃过了,你刚醒?”

“唔,”那边传来刀叉轻碰的声音,许荏南咽下最后一片熏培根,“刚吃完早饭,准备去公司。”

他们就这么聊起来,话题很自然地围绕项目展开,你来我往,就像以前讨论数学题一样谈起合同条款。

许荏南声线温和,在美国呆了五年,说起中文依然咬字清晰,像一束束微光打在耳膜上,循着光,秋棠看见从前那个十八岁少年,嗓音干净脆亮,他好像活在真空里,八年前是什么音色,八年后听起来依然。

预想中可能的尴尬,冲突,或是相对无言,这些都没有。

电话挂断,秋棠恍然有一种放学后,在校门外第二个转角处挥手告别各自回家的感觉,晚安,明天再见,到了明天,又将今日场景再重复一遍。

合作谈得很顺利,顺带聊了一些各自当地生活上的趣事。

他们都没有询问对方的感情现状,默契地将这一场巧合的重逢规划在合适的界限内,熟稔而礼貌。

秋棠感觉手好像没那么抖了。但身上还是冷,她站起来,暂时不管地上那一大滩水,打算先上楼洗个热水澡。

忽而,一道响亮的车喇叭声刺穿窗户,分贝高到阵痛耳膜,秋棠皱眉,朝外面望去。

夜色浓,院外车灯大开,照得漆黑院墙亮如白昼。

开车那人似是等久了,有些不耐烦,又连摁了好几声喇叭。

嚣张跋扈至极。

地方小,加之冬日,晚上没什么户外活动,这里的居民都睡得很早。

被这不知道是谁的人一通搅和,果不其然,周围楼房亮起了几间窗户。

秋棠急忙开门跑出去,打开院门,看见来人,满腹恼怒都变成了惊讶。

“你总算开门了,我还当你半路失踪,我只好来扑个空呢。”

秦晟急匆匆停了车,停得歪歪扭扭,车屁股歪出去一大截,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开的法拉利。

带上车门,又是砰地一声巨响。

秋棠闭了闭眼,捏紧了拳头:“你来干嘛?”

“当然是找你......你猜?”

秦晟见到她便笑了,甩着车钥匙大步走过来,生怕她赶人似的,走得飞快,秋棠只觉得迎面而来一阵风,眨眼间,人已经自顾自地进屋了。

“......”

她跟进去,抬手敲了敲门,“我说了让你进来吗?”

秦晟站在客厅,目光扫视屋内一圈,轻描淡写地:“这么大的屋子,多住个人怎么了?怎么,你要我走啊,大半夜的走山路,路上翻车怎么办?你就算不心疼,也想想我开几百公里的辛苦吧。”

秦晟其实很心虚,他是背着家里人偷偷跑出来的,要是秋棠现在打个电话给秦易铮,他哥会立刻从布置求婚的现场飞过来捶他,那他必小命不保。

可是一想到秋棠要订婚了,秦晟就烦得不行。

她有什么好的?没身份没背景,也就长得漂亮,大哥凭什么娶她?

话说回来,大哥又有什么好的?奔三的老男人,嫁给他不如嫁给我。

秦晟心里乱七八糟织着毛衣,面上倒还一如平常地纨绔作派,说着说着又笑,转头却是一愣,“你......你这是?”

他看看眼角通红的秋棠,又瞥见地上盆子边溅出来的一大滩水,当即猜了个七七八八,噗嗤一笑,看什么宝贝一样看着她:“被溅点水就哭鼻子啊?噗,你真可爱。”

“......”

秋棠没搭腔,随手抽张纸巾,抹了抹脸颊发梢的水。

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看样子大有赖在这不肯走的架势。她心烦意乱,不想和秦晟耍嘴皮子功夫,将门打开到最大,

“门在这,趁早走。”

说罢,不再看他,转身上楼,旋好卧室门锁,进了浴室洗澡。

秦晟当然没走,不仅没走,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秋棠擦着头发从楼上下来时,看见秦小少爷正拿了只拖把,拖地上那滩水渍。

听见她下楼的动静,拖把立刻往旁边一搁,秦晟双手插袋,若无其事地,“哟,这么快。”

“你还没走。”

秋棠语气淡淡,一个疑问句被她说成陈述句,放下擦头发的毛巾,进厨房倒了杯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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