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恨不仅没有怒容,似乎还被他逗乐了,笑着说,“我初来乍到,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只是,你既有院主信物,想来以前也备受院主亲睐,既如此,又何必恩将仇报,对院主不利?”

裴明砚特别想伸手摸摸这人脑袋,怎么一个两个的脑袋都不清楚,上赶着找他的麻烦。

“你没病吧?我害院主干嘛呢?你没来之前,要不是我整了个符咒稳定院主病情,还有你来给院主治疗的机会吗?”

水长恨虚虚叹了口气,“看样子,你是不会承认了。我原先还想,若是你承认,我们大事化小,你以后少见几次院主也就算了。”

“……”等一下,你说了吗?你要早说处理结果是这样,我上赶着认啊!

“你既不承认,看来所求非小。”水长恨神色自如,“庞管事,把慕容护法请上来吧。”

“额……”裴明砚面色为难。

看来对方这是铁了心要让他死了。

他进书院时间不长,又一直在竹里行盘桓,还没见过这个护法。

护法看起来十二三岁,怯生生的,脸上纹着奇怪的纹路,像是什么咒语,神情略有些呆滞,袖口处有东西探出脑袋来,是一条绿色的小蛇,三不五时吐一吐它那赤红的蛇信。

水长恨朝小女孩点了下头,问:“慕容护法,你认识他吗?”

庞园脸色乍变。

裴明砚神情轻松,不见慌乱,把目光投注在小女孩身上,眨了几下眼,转而看那绿色小蛇。

护法停了好一会,缓慢地摇头,张嘴说:“不认识。”

许是她已经长期不开口说话,以至于她说话的口音有些晦涩,声音难听,略难辨认说话内容。

听她说话的人倒是挺有耐心,也不急。

水长恨又问:“他找你做过人.皮.面具没?”

护法扭头看裴明砚许久,一步一步走过来,伸手碰裴明砚的脸。只是个子不够,怎么也只到下巴。

裴明砚打量她一会,配合地半蹲下。

女孩的手没有碰上他的脸,只是虚虚悬在他脸上,小绿蛇也凑热闹似的探出脑袋。

裴明砚看着离他眼球只有半指节距离的蛇信,瞳孔不由收缩了一下。

水长恨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女护法慢而重地摇头,用她那铁片互磨般的声音说:“他脸上没有面具。”

水长恨松了一口气,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想说的多了去了。”裴明砚白了他一眼,“在座的诸位,估计年龄都不大,以至于没听过梅家这默认的规矩。”

渔叔接话道:“什么规矩?”

裴明砚冲渔叔眨了一下眼。

真配合,谢渔叔!

“梅家自古以来便修习命术,孰知窥探天命不仅逆天,还逆人呢。说好听点梅家人被称大师,不好听点叫算命的,再不好听些就是骗子。不过嘛,世上的确有无修为之人冒充命术修习者榨取钱财声名,这才败坏了名声。”裴明砚语带感慨,说话间还有那么些讽刺意味,“梅家先祖说,世人痴愚,难辨真伪,尤善迁怒。这话偏激了,但给人算命这回事吧,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算到好的应验了,万事大吉。算到霉运不好的,遇上理智些的倒还好,遇上偏执无理取闹的,全赖算命给他算了霉运。”

渔叔又接话道:“所以为了自保,梅家人在容貌上动了手脚?”

裴明砚鼓掌,“渔叔真聪明!确实,梅家作为命术修习翘楚,自该庇护有真才实学之人。再者说来,算的命多了,谁还不遇见一两个疯子,梅家因庇护他们一度陷入困境。后来,有先人出了个主意,入梅家之时,必修习三类阵法,一类用于逃跑,一类用于换脸,还有一类,是梅家对门下子弟的庇护与挟制。同类阵法功效相近,名有不同,前两类各自可细分三十六种,梅家弟子各类择一习之。除却本人外,哪怕父母也不会知晓你修习的究竟是哪一种。”

渔叔点头,“这样下来,算命后有争执,只要能逃离现场,便能改容易貌,得以存活。”

“的确,自那以后,梅家弟子多不以真面目示人,以防他人寻仇。”裴明砚笑道:“是以众人见过的梅家弟子,谁也不知他们究竟是真面目,抑或只是留存在阵法之下的幻觉。久而久之,梅家日益壮大,有胆量滋事之人越来越少,这规矩虽仍在使用,却也逐渐被外人淡忘了。”

裴明砚一碰自己的脸,“我的脸,正是因此类阵法。幼时容貌给我带来诸多困扰,我便时常用它换脸,到书院之时,本意是换个脸重新开始,谁曾想到,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小空,于是有了原先那张脸。后来众人多讨厌于我,我私下认为是容貌原因,这才在受伤之时寻了个借口换脸。”

裴明砚说完,期待地朝水长恨看去,“所以,还有什么疑问么?”

水长恨注视着庞园,只见他沉默不语,却也没有其它反应。

他微松一口气,借要说话缘由,往渔叔走近两步,笑了一下,“能解释清楚就好,这样书院的其他人对你也会放心些。”

“哼。”裴明砚哂笑一声,这是做了坏事还想说是为他好了。

“还有什么证据?一并拿出来吧,我们一劳永逸,我可不想三天两头就被请上来唱大戏。”

水长恨摸了摸自己的发尖,取下一截,“发丝之脆弱,当不用我说。”

你以为像你那杂草?

裴明砚这次真是气得咬牙了,他本身已能飞升,躯体更是在天雷底下走了几个来回,把他揉吧揉吧搓圆扔出去,山都能平好几座。

什么脸皮比城墙厚,城墙算个屁啊。

那根头发丝,比钢丝还耐折腾,可是……他不能说。

“我这不是修为不够嘛,画符得借助自身肉.体当媒介,我总不能拆个胳膊下来给画符吧。”裴明砚打量一下自己,“胳膊画符要用,腿卸了我当时就晕了,还怎么治疗。”

他一摸脸上,“总不至于我要挖个眼睛割个鼻子来当媒介吧?”

水长恨笑出声,“哪用这么麻烦,一段指节就成。我听闻你先前在书院处境并不好,院主这才送你水琴纹和信物。院主如此待你,一段指节你都不舍吗?”

裴明砚摇头,“你舍得那你倒是用啊,我不舍得。梅家修命术里有种说法,以非正当途径用掉身体部位,下辈子可不会回来的,我不想当永世的四指大侠。”

溏姑踏出一步,似乎有所反应,却突然停住脚步,朝亭子里一鞠躬,又退了回去。

裴明砚顿时明白,这院主搁这看戏呢。看样子,只能试探试探了。

“院主的命,比不上你一根手指,还说你不是恩将仇报?还说没有对院主不利?”水长恨提高声音质问。

“虽然我搞不懂你这问题的逻辑,可这本来就没什么好比较的。”裴明砚理所当然道:“院主是院主,我是我,我愿意为院主牺牲那就牺牲,不愿意就不愿意,总不能你们都愿意牺牲,我就该理所当然愿意为院主牺牲吧?他的命稀罕,我的手指就不稀罕了吗?”

“大逆不道!”庞园斥责道。

“怎么就大逆不道了?难道在书院中,为院主生为院主死才是道德,才是正义?你们几岁了?”裴明砚指指自己脑袋,“修行之路漫漫,本该为自己而走,你们走到中途拐了个弯,还怪起我这个直走的人了?院主让书院不讲尊卑,不论地位,本就为了让大家为自己而活,搞来搞去,你们不听话不说,还怪起我这听话的人了?”

一群人大半被洗.脑,大半听话听习惯了,没听过这种论调,一时间不知该羞愤还是恼怒。

“哈。小子有意思。”半空中突然传来一沧桑的老人音。

渔叔垂下眼。

溏姑与药管事一怔后也低下头。护法歪了下头,放下手臂,静立着。

庞园愣了好一会,满脸疑惑,却也低下了头。

亭子中的帘幕无风自动,琴音突地响了起来。

“水长恨是吧?听闻你是薛小子刚封的副院主,给我老头个面子,这后山的书屋啊,都快发霉咯,正好缺个人来晒书打扫,这小子挺有意思,就把他送来,给老头解个闷吧。”

水长恨张口要问“你是什么人”,被庞园狠狠掐住手腕。

他于是只得不情愿道:“既然前辈开口,我们做小辈的,当然得答应。”

“嗯。”

那声音含糊应了一声,消失了。

裴明砚觉得这事情更复杂了。

书院怎么还有一个更牛逼的人??作者你写书时候怎么写的?

书院还藏了个人你都不知道?!

场面一度很安静,水长恨那充满恨意的双眼红得快滴血了。

庞园安静站在一旁,好似在思索什么事情。

渔叔历来无事就沉默,此刻却看着他,不发一言。

打破沉默的,是小空。

他气喘吁吁冲上高台,拽着裴明砚袖子问:“怎……怎么样?吴爷爷来过没?他怎么说?”

水长恨目光霎时凝聚在小空身上。

琴声渐止,亭中传来那院主的声音:“此事便依吴老所言。天色已晚,诸君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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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之时,在后山无人注意的森林深处,庞园跪在地上,喊道:“主人……”

空荡荡森林里毫无人烟。

庞园抬头问:“您不是让我借刀杀人吗?为何……”

烟尘乱滚,似乎在传达什么讯息。

庞园低头,“是。”

庞园肩膀上,一根细碎只余寸长的丝线银光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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