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得豆深深看了沈一杠一眼,压下了心底的不舍,对他挥挥手:“干爷,你去忙吧。”
他站起,将药膏放在她床头:“记得上药。”
“嗯。”
姜得豆目送他离开,他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你也准备准备。”
“?”
他的声音冷而平:“歇了许久,也该去西厂任职了。”
姜得豆一怔,笑起来:“谢谢干爷!”
雀跃欣喜。
沈一杠轻笑,嘴角勾了勾却没能勾起。
“……”他忘了该怎么笑了。
也或许,他罪孽深重,上苍收走了他笑的资格。
他笑意顿失,面上一派冷厉,推门而出。
不一会儿,烟雨拿了新的衣服过来。
蓝底金线,和老照穿的一样。
“来,阿得,从今儿起你就是千户啦,换上千户的衣服,咱们上任去。”
姜得豆开心接过衣服:“千户能跟着干爷一起吗?”
“……”烟雨摸了摸鼻子,好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千户大啊,西厂除了督工,就数千户大了。”
“……”
他知道沈一杠不太可能带着姜得豆行动。
他打记事起就跟沈一杠,可危险之事,沈一杠却从不带他。
他不服,曾跪在院外:“公子不同意带我出生入死,我就长跪不起。”
“……”
然后,他连跪了三日。
直到他支撑不住快要倒去的时候沈一杠才出现。
沈一杠把他揽在身前,语气冷淡没安慰的意思,他平静地陈述:“烟雨,你天生忠厚,是个好的朋友,但不是好的战友。在战场,你的慈悲,会为我们带来杀身之祸。”
所以烟雨清楚,沈一杠也不会让姜得豆参与其中。
她不是一个以杀止杀的人。
沈一杠不会让她手上沾染血腥。
姜得豆的任务很轻松,她喜骑射,在西厂演武场教新人骑射拉弓。
烟雨跟在她身旁。
给她挂着黑色面纱,对外说是时疫留下的伤痕未退,其实是怕别人看出她的女儿家。
表情鲜明的姜得豆姿颜过盛。
掩不住的天人之姿。
他不能阻止她笑,只能用面纱藏住她的面容。
姜得豆闲暇时总往西厂的侦缉处跑,可她很少能碰到过沈一杠。
他总是很忙。
来去匆匆,做得都是些不够安稳的事情,每每回来,他和亲卫身上都一身的血雨腥风,一日一日,身上就没利索过,药草不离身,旧伤未好,就有新伤覆盖了旧伤。
他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
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走,偶尔相见,两人也只能隔着人群遥遥对视几眼。
姜得豆许久不回自己房间睡了。
她抱着自己的铺盖去了沈一杠的房间,有时他回来早,有时候回来晚,有时夜不归宿。
不能回来时,他都会派亲卫回来递话给她。
睡时他从不宽衣。
姜得豆理解,灾区之行危险重重,他养成了枕戈寝甲的习惯。
她都是躺在他身侧的,可是醒来时,他总是衣衫整齐地端坐在一旁。
“……”
暮色苍苍。
沈一杠踏着月色归来。
在门前拍打掉身上的积雪,踏进了室内,姜得豆正趴在桌边练字。
见他来,欣喜上前,为他脱掉厚重的斗篷。
他配在腰间的剑和玄铁护甲已经被取下来了,那次无意间伤了她之后,回寝殿时他总是会提前取下锐利的东西。
沈一杠往书桌上扫了眼,宣纸上布满了整齐的小篆,他收回视线,经由竹椅时愣了一愣。
他拧眉,眼睛重新滑去。
绿色的竹身上有点点鲜血。
他大步走到她身边,由上而下扫量着她,眉心紧皱:“你受伤了?”
“没有啊。”姜得豆一脸疑惑。
他围着她饶了一圈。
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臀后的裙摆上,有一处颜色很重。
“……”
沈一杠怔了几息,手搭在她手臂下,微微用力,将她带到床边。
“干爷?”她困惑,眨着眼睛询问。
他声音从容,面色镇静,眼睛却避开了她的:“躺下。”
姜得豆躺了下来,他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可有腹痛?”
“……”她愣了一下,说:“不疼,我很好。”
他沉沉盯着她。
“……”她这才承认:“有一点点,就一点点。”
沈一杠塞了个手捧暖炉滴到她手上,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干爷,你去哪儿?”她追问。
“我去弄点热水。”他说:“去去就回。”
“嗯,我等你呀。”
到底是宫内。
他们又都是太监,身边不可能带个女使。
春花和秋实被他遣回了绣庄。
沈一杠寻了烟雨来:“去宫外,寻个女子,问一下月事该怎么处理。”
“是。”
“别问我们的人。”他下意识去摸佩剑,触手处空荡荡,这才想起在回房前摘下了佩剑:“问普通人。”
“是。”
他转身,背对着烟雨:“问完把人杀了。”
“……”烟雨震惊又困顿,他怔了怔,回:“是。”
宫外。
寻常百姓家。
烟雨把月事带裹进包袱里,紧握刀柄,犹犹豫豫着没有拔刀。
年轻的妇人紧抱着他的腿跪着,一次一次地磕着头:“求您放过我吧。”
他的手在刀柄上紧了又紧。
襁褓里的小儿啼哭不止,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磕得头破血流。
“不许说出去,听见没。”他用最凶的语气威胁。
妇人并不看他,始终低着头,闻言又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大人饶命,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
西厂寝宫。
烟雨双手捧着包裹,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都是干净的。”
沈一杠轻扫他一眼。
“你没杀人。”
声音小,却不失威压。
“……”烟雨迫于他的威严,跪地,膝盖陷入雪中:“属下不懂,何故向孤儿寡母下手。”
沈一杠的声音悬在他头顶,比这地上的积雪还冷:“烟雨,你以为你不杀,她就能活命吗?”
“……”
烟雨瞳孔猛地一张。
西厂外眼线密布。
在他出宫的时候,就有人跟上了。
他心软放了妇人一马。
东厂的人必会追问,刀子张行事最为狠毒,那妇人在他手里,死得只会更惨。
而且……
他们会发现他拿月事布进西厂之事。
姜得豆的身份,兜不住了。
“……”烟雨身上冷汗涔涔,这次跪得真心实意:“督主,我错了,请督主责罚。”
沈一杠的手落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下不为例。”
“谢督主。”
“督主,我们怎么办?”烟雨焦急:“东厂早就对我们的人虎视眈眈,他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的。”
沈一杠接过他手里的包裹:“无碍,我来处理。”
声音清淡镇定,安抚了烟雨的慌乱。
烟雨还想问些什么,沈一杠已经抡包而去。
-
妇人没有管啼哭的孩童,她匆匆收拾着细软准备去找夫君。
忽地大门被踹开。
门外站着一排东厂衙卫,手里的刀泛着阴寒的光。
“说,那人找你何事?”
“……”
-
永顺皇帝高高地举着鸟笼,指尖在鸟的爪子上点来点去。
他近来心情大好。
西厂来势汹汹,斩了不少东厂的羽翼。
朝堂上的大臣们因为谢家的死而不敢表忠心,一水儿地往东厂那边靠。
如今西厂强势崛起,替永顺皇帝拉回了不少皇权,大臣们开始摇摆不定,保持着中立的态度观望两厂相争,因着最终赢家的不确定性,对他也开始尊敬了起来。
时局动荡。
再也不是他九千岁一枝独秀了。
趁着永顺皇帝心情好,周宝年提醒:“皇上,沈督主能从九千岁手心里爬出来,势力不容小觑。”
“朕知道。”永顺皇帝把鸟笼挂好:“朕还知道朕这身病就是他弄出来的。”
“……”周宝年一惊,怔了几息后问:“那您还给他西厂?您就不怕养虎为患么?”
永顺皇帝抚弄着鸟的翅膀,感受着他丰满的羽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皇上英明。”周宝年问:“那您是想让沈督主赢,还是输呢?”
永顺皇帝拿眼尾扫他,不满他的僭越。
周宝年额头上出了层薄汗。
他眼珠转了转,说:“皇上,老奴想起一个人来,似乎是您要找的人。”
永顺皇帝手指一顿。
“谁?”他转身面对周宝年。
惊喜之情跃然脸上。
周宝年见他怒气消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原是连枝殿的一个小太监,现在在沈督主身边。”
永顺皇帝笑意顿消。
西厂督主做事滴水不漏。
他要他除掉的人,他非但除了,还能做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他是一把锋利的刀子。
也是一个称职的属下。
可就有一点不好,他跟九千岁一样,沉溺于靡靡之情声色犬马。
九千岁至少还要点脸,都是暗地里玩女人。
西厂督工不止在狠辣程度上直追九千岁,就连这风月之事都超了九千岁一大截,他光明正大得宠着一个小太监,养在自己行宫不说,还把人抬成了西厂二把手千户!
永顺皇帝已经记不清多少人为此事递了折子状告沈一杠了。
据说这位得了他青眼的小太监,心智还有些问题。
“……”
永顺皇帝一一压了下去。
他不会糊涂到因为沈一杠的怪癖而怪罪他。
他太需要一个有能力、有手段、又恨九千岁入骨的人来制衡九千岁了。
他扯了扯嘴角,嘲弄道:“跟沈督主不清不白的那个?”
“嗯。”周宝年点头。
“不可能是她。”永顺皇帝猛地一甩袖子,带出一阵风,怒道:“休要再提,拿此人和她比,简直辱她。”
谢兰兰何等闺秀。
怎会同一个阉人有什么牵扯。
周宝年思考良久。
他清楚记得永顺皇帝昏迷时不停叫着的小兰。
“小兰。”
显然是女子名字。
他见遍了宫中太监,若说最像女子的,除了那位,再无其他了。
周宝年擦了擦额头的汗,顶着永顺皇帝的怒气,说出了自己未完的话。
“长得很是白净,娇娇小小,巴掌大的脸……”
“……”
永顺皇帝身体骤然僵住。
半晌,他把手里的鸟笼重重摔在地上。
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仓惶飞走,落下一地羽毛。
永顺皇帝快步移到周宝年面前,揪起他的衣领,双目圆争,怒喜参半。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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