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才过,桃花渐盛,小楼外雨丝淅沥。

玉妩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剥着手里的核桃,目光却不时瞥向笼罩在雨幕里的澹怀堂。

年才十五的少女娉婷袅娜,玉柔花软,临窗的雨雾随风氤氲而入,半潮的鸦色青丝贴在白皙的脸颊,如雪笺染墨,愈见娇柔。

那双潋滟清澈的眼眸里却藏了忐忑。

澹怀堂是钟家的正厅,寻常甚少动用,这会儿门庭敞开,成群的仆妇侍从乌压压站在廊下,显得屋舍都有些逼仄。远远瞧过去,满目绸衣缎衫,金银富贵。

——那都是信国公府陆家派来的人。

珠帘掀动轻响,丫鬟莲屏走了进来。

玉妩有点紧张地望了过去。

莲屏冒雨赶路,裙角衣裳打得半湿,脸上气鼓鼓的,一进门便忿忿不平地道:“真是气死人了!那陆夫人趾高气昂的,明明是他陆家出尔反尔,说得却像咱们做错了事。当初是谁缠着姑娘,非要定这门婚事的!”

旁边佛宝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当真是来退婚事的?”

“可不是么!来提亲时说得天花乱坠,如今扭脸就说八字不合,分明是搪塞咱们!”莲屏抓起个核桃“啪”的一声捏开,咬牙切齿似的。见玉妩面露失望黯然,又忙宽慰道:“姑娘别生气,陆小公爷这样绝情,原也不是良配。”

陆凝啊……

他竟真的选了退婚。

玉妩指尖轻颤了颤,不留神戳到核桃壳,疼得轻嘶了一声。好在力道不重,并没戳出血来,唯有娇嫩的指腹被硌出红痕。她低头轻轻摩挲,片刻后抬眸,低声道:“父亲怎么说?”

“主君倒沉得住气,说陆家既言而无信,这门亲不结也罢。”

话音未落,佛宝忽道:“宋妈妈来了!”

窗外细雨如丝,有几人撑伞走近,领头的正是钟夫人身边的宋妈妈。她的后面跟着两人,身量稍高的是信国公府陆夫人颇信重的掌事丫鬟蓝枝。先前宴席偶遇、陆家来府里提亲时,蓝枝都是贴身陪着陆夫人的,玉妩认得那张脸。

如今既冒雨而来,自是为了婚事。

且来者不善。

玉妩按住心绪,起身往阁楼底下走。

还没到门口屏风,宋妈妈便已由丫鬟打帘抬步进来。瞧见她,宋妈妈眼底浮起疼惜,温声道:“外头下着雨,姑娘若是要出门,可得多加件衣裳,当心着凉。厅上还有客,是信国公府的,主君和夫人正陪客呢。”

玉妩颔首,淡声道:“方才佛宝去取东西,已听说了。”

说着话,引她们入内。

宋妈妈瞧她雪白娇丽的脸上没什么情绪,眼睫微垂,眸中不似寻常笑意婉转灵动,便猜到她已得知陆家来意,不由暗自叹息。再想想方才厅中陆家的盛气凌人,心中更觉愤怒,却又不愿流露出来让陆家看笑话,只竭力按捺。

毕竟,待会还有更尴尬的。

里头佛宝奉上香茶,宋妈妈才要开口,却听玉妩道:“蓝枝姑娘是外客,既来了这里,想是有事?”说话间举茶盏撇去浮沫,嗅香轻啜。

蓝枝皮笑肉不笑,敷衍着屈膝为礼。

“贸然打搅姑娘,是因前日先生算出姑娘与小公爷八字不合,今日特来退婚。府中主母有命,说既然婚事要退了,两家往后就再无瓜葛,先前小公爷曾有枚玉佩落在姑娘这里,因是过世的主君留下的,非寻常物件可比,还请姑娘赐还。”

说话间,她的目光直往玉妩脸上瞟。

然而迥异于期待中的愕然慌乱,甚至震惊失措到摔落茶杯,玉妩听见退婚的事,眉间不见半点波澜,那只手更是纹丝不动。

她只是不甚在意地点头,而后瞧向佛宝。

佛宝会意,很快到梢间取了个描金细雕的匣子来,双手递过去道:“这玉佩贵重,咱们一直精心放着,没磕碰半分。如今物归原主,连同陆夫人送的玉镯都放进去了,你瞧瞧吧。”

说着,旁边莲屏开了匣盖,让对方检看。

这般利落,非但蓝枝愣住了,就连宋妈妈都稍觉意外。

须知玉妩虽生得貌美多姿,她父亲钟固言却只是御史之职,祖上更无半点勋爵荣华,全凭做举人的祖父悉心教导,拜在名儒门下刻苦读书,方有今日之官职。又因玉妩的母亲韩氏出自淮南富商,嫁妆极为丰厚,才得以在京城安稳度日。

信国公府却是如今数得过来的高门贵户,太.祖亲封的八位国公里,如今还屹立不倒的唯有两户,信国公府就是其中之一。

如此百余年传承的勋贵门第,与钟家可谓天差地别。

而陆凝又是公府的嫡长孙,人品姿貌贵重,是同侪中的翘楚,京中无数少女倾慕之人。

玉妩与他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

当日两府结亲时,众人皆说是钟家祖坟冒青烟,玉妩攀了高枝,全凭着一张脸嫁进高门,令不少人嫉妒泛酸。如今陆家退婚,讨还信物,且不提外间会如何议论看笑话,单是退婚之事就足够让玉妩伤心的。

宋妈妈亲自引路过来,就是怕她乍闻噩耗撑不住,被陆家占了便宜,特地来照看场子。

谁知玉妩竟跟没事人似的?

在佛宝说完后,她甚至还细心提醒道:“妈妈待会回了澹怀堂,也跟母亲说一声。就说两样东西都还了,完璧归赵,分毫不错,请陆夫人检看过目,免得往后纠缠不清。”

宋妈妈愈觉疼惜,温声道:“姑娘放心,既然陆家看重这物件,自是要交割清楚的。”

两人温言细语,旁边蓝枝面露尴尬。

所谓玉佩是过世之人的遗物,其实是胡诌的,这玉镯于公府而言也不算贵重物事。当初陆凝执意求娶玉妩,惹得陆夫人十分不快,今日她特地过来,便是要瞧瞧玉妩听说被退婚后会是何等惊慌失落,泪流满面地卑微挽回。

哪料玉妩竟不为所动?

便连这匣子都像是提前备好的。

这般反客为主,波澜不惊,让蓝枝大失所望,听玉妩说要检看清楚,免得纠缠不清,愈发觉得难堪。于是接了匣子,迅速辞行,灰溜溜走了。

玉妩亦盈盈起身,将宋妈妈送到廊下。

直至雨中的那群人影渐远,她才按住微微绞痛的小腹,转身回屋。

腹中作痛是她难受时会有的症状,忍忍就过去了,脑海心间却尽被匣子和里面的玉佩占据。那是陆凝在定亲后送给她的信物,匣子里也曾封藏两人相识的十余年时光,原打算在出阁时带过去,如今却就这么还了。

玉妩眉头轻蹙,蹲身缓解腹中的难受。

陆夫人的翻脸无情在意料之中,她只是没想到,陆凝竟真的会这样轻易地妥协。

就因为秉性刚直的父亲仗义执言,得罪了帝王跟前的宠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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