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纨听得不错,远处喧哗确实因她而起。

她跨过河滩,提着裙子三两步蹦上堤岸,结果被牢牢攥住了手肘。

“殿下。”

她一回头,果然是楚侍中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偷溜给抓了个正着,她毫无悔意,反而凶巴巴地瞪了对方一眼:“干嘛?”

“殿——”

“先放手,疼。”

女官依言松了力道。

福纨抽出手来,撇撇嘴:“这回又有什么事?”

楚侍中一板一眼地:“萧太傅托人带了话。”

“啧,他就是忧心太过,才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福纨道,“别又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

“行了,听你说便是。现在又不是宫里,干嘛还跟块木头似的?”

“太傅大人的意思,想约您面谈一回,如今局势不太稳,大司马似乎有所提防,加强了皇城守备。”

福纨皱眉:“女帝的人?”

“是。”

她沉吟片刻:“告诉他不必慌张,倒也不一定是我们计划败露,宗室那些个遗老遗少最近也不大安分。我们按兵不动,正好看他们狗咬狗。”

听她面不改色地把今上称为“狗”,楚侍中唇角抽了抽。

福纨:“至于面谈,我自有安排……干嘛盯着我,还有事么?”

女官叹了口气:“您得回宫了。”

福纨愣了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漆黑河岸旁空荡荡,那个白色人影已不知去了哪里。

也是,她想,应当是被吓着了。

楚衡则:“您笑什么?”

福纨耸耸肩:“无事,走吧。”

两人很快回到宫中,福纨一眼便注意到正殿檀木桌上搁着的木盘。月光如水,盘里头盛的布料也流淌着微光,似乎价值不菲。

“这是南邦新进贡的鲛绡,陛下恩典,说是……”女官顿了顿,垂眸道,“说是让您过两日早朝穿着。”

“难得她还顾念我这个‘帝姬’的体面。”她嘲讽地笑笑,“行了,知道了。”

送走楚侍中,福纨随手将华服推到一旁,翻出棋盘同自己对弈了一局。

她落子飞快。

初时,白子攻势汹汹,纵横无阻,将黑子尽数逼近角落,可就在胜负将定的瞬间,黑子异军突起,如一柄尖刀直插大龙腰腹。

若旁人在场必定大吃一惊——这竟是货真价实的斩龙局。

“断吃。”福纨轻声道,落下最后一子。

棋面风云诡谲,白字败像初显,她脑中却蓦地闪过一抹水色。

——那个人的剑很锋利,唇却柔软,好像吻住了一片初春的花瓣。

平生头一回,福纨在对弈中分了神。

白蝉。她默默咀嚼这个名字,忽然抬手,将棋子尽数拨到一旁。

她用指尖蘸了冰凉茶水,写出这两个字,然后托着腮,微微笑起来。

福纨自认身无长物,只除了一点,能忍——无论等多久,只要她想要的,就必须得到。帝位如此,美人也是如此。

隔几日的早朝,福纨穿上那身拖沓华丽的裙袍,又着人梳了符合仪制的发髻,由几名宫女领着,一路往乾清宫行去。

她心中盘算着,现下朝中诸人蠢蠢欲动,目标很明确,就是她的东宫之位。女帝主动提出让她参加早朝,大约是想让她借此立威,可福纨心中另有一番打算。论起朝中这些大臣,大司马一心想着将她从东宫撵出来,而丞相林朗与萧太傅则是她的左膀右臂,如今丞相称病在家,确实不是她出头的好时机。

福纨已经许久未曾在朝堂露面,甫一进殿,官员们都有些意外,愣神过后,纷纷回身行礼,神色却并无多少恭敬。

尤其大司马一派,对她这个傀儡“帝姬”的不屑几乎要从脸上满溢出来。

她也不生气,抬手轻飘飘道了句“免礼”,声音有气无力似大病初愈。

几名官员对视一眼,刚想上前,却见她突然捂住了嘴连连咳嗽。

这一咳咳得惊天动地,众人尴尬着,一时间上前询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咳嗽,福纨抬起单薄的下巴,轻声细语道:“前日着了风寒,倒叫几位大人挂心了。”

几名官员勉强挤出一个笑,纷纷劝她保重,却没人再上前来同她套近乎了。

——这帝姬是个病秧子,都成这副德行了,如何还能派的上用场?

心思活络的人想得更长远:倒不如趁早换一个效忠对象,也好搏一搏从龙之功。

福纨站在暗处,冷眼瞧着这一幕。殿上明显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是外戚,另一派则支持宗室。

皇帝病弱久不露面,皇后陈氏牝鸡司晨,一手把持朝纲自封“女帝”,正统的皇家宗室反而叫外戚压了一头。

大司马陈行玉是女帝陈氏的嫡亲弟弟,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等封了亲王,直接传位与他也不是没有可能。与他相比,皇帝的几位手足,则要弱势得多了。

两派一边占着权势,一边占着道义,争了许多年也没有个结果。

反倒是福纨这个正统的皇室继承人被人忽略。

——全因她的生母柔妃出身低微,原本只是皇后宫中的女官,后又难产而死,无力庇护幼儿。

皇帝缠绵病榻多年,仅得此一女,立为帝姬。可如今掌权称帝的陈皇后却不待见她。

不是自己的孩子,厌恶是再正常不过,福纨唯一不明白的,只有这位无上尊贵的女帝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眼中分明埋着深深的恨意,但为什么,既然如此恨她,却还放任她长大,甚至一手保住她名存实亡的帝姬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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