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气悲泣之声入耳,阮阮的心,也跟着愈来愈沉。
她不敢想象,不知何时,这曾经香车宝马,车水马龙,白昼通夜,游人如织的京城竟落到如斯境地,像一个勋贵家族被抄了家,迅速没落。
原来,高楼起难,坍塌却是在一瞬间。
阮阮正独自难受,又见迎面而来一辆熟悉的马车,雕鞍玉勒,车前悬着香囊,隐隐可闻其中的梅花香。
那是宫车,阮阮瞬间将它识出,也只有宫车会如此,上好的梅香经过街市,那香味数里不绝。同时,阮阮想,那车中之人,其身份必定尊贵无比。
一阵风拂过,撩起车帘,帘后明皇后满脸疲倦以手来拉车帘,却不期与阮阮打了个照面,她满脸惊喜,对着车外人喊道:“阮内人。”
明明距离上一次见面还没有几日,可此时却是感觉恍若隔世,相视间长睫眨动,悲从中来。
浮光掠影后,是乱世离别,也是举步维艰。
阮阮往她车轿四周看了看,并没有韩玦的身影,她有些诧异地看她,明皇后似猜到了她所想,她低眉无奈浅笑后透着车帘往四处看了看,提议道:“白矾楼就在前面,不如进去坐坐?”
阮阮点头,应下。
白矾楼下,大批的白襕学士聚集在一处,一个个慷慨激昂,大骂朝堂。
“当年武皇掐死了女儿安定公主,毒死了大儿子李弘,又逼迫二儿子李贤自杀,此后更是鞭死了自己的孙子李重润,李仙蕙,使得鬼神不容,臣民共愤。前朝之事,史书可是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写着呢?可是如今,当今太后娘娘,就不怕天下臣民的唾骂吗?”
学士慷慨激昂,又道:“如今国朝岌岌可危,土地尽失,为了筹集给金人的钱财,官逼民反,每日征收税银,坊间已被搜刮一空,还要拿奴婢和百姓去向金人做抵押,真是作孽啊……”
学士口中,武皇杀死儿子鞭死孙子的话,让明皇后发了好一阵的怔。阮阮心下微凉,一壁替那骂声不止的学士担忧,一壁又担心明皇后。
学子们都看得穿的事情,她作为当局中人,又怎么会不心惊肉跳
她于广袖下握住明皇后的手,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阮阮看不清她神色,却在握住她手的那一刹,明显地感觉到了她在发抖。
“我们上去说。”阮阮极力帮她维持住镇定,可在上楼梯时,明皇后还是腿脚发软,差点踩空。
矾楼上,阮阮扶明皇后落座,于无人处明皇后将帷帽揭开,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曹不休闻声阔步下楼,阮阮与明皇后透着窗棂往下看,却见曹不休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楼梯口,可楼下已经是一团混战。
杂乱中,一个身穿官服模样的男子,直接拽过刚刚骂街的学士,不由分说,一刀下去,用匕首割去了学士的舌头。
很显然,他这样的言行,彻底惹怒了性子刚烈的学士们,人群瞬间变得哄闹,但这样的哄闹时间维持得并不长,前来的官兵仗着学士们是一介书生,拔刀相向,转瞬之间,血流成河。
明皇后终忍不住,以手扶桌,干呕了起来。
“阮阮,宫里已经全空了。”明皇后抚着心口,对阮阮说道。
“怎会如此?”阮阮诧异。
虽然外间传闻千万,但她一直还存留着一丝幻想,宫内不比其他地方,不会真的走到山穷水尽。
“金人索要无度,朝廷明明已经给了很多钱财,他们本来也是答应退兵的,可是杜敬业那奸臣,他为了向金人讨好,向金人泄密,将官家曾经储备钱财,以备不时之需的地窖供了出来。”
那地窖阮阮知晓,这是国朝除了国库外,另备的金库,今上曾经带她去过一次。
他曾笑言:“阮阮,这是国朝的命脉,若是哪天动用了这里的钱财,也就说明要亡国了,那时我也不在了。”
一语成谶。
“金人来信,很是恼怒,指责太后心不诚。”明皇后深深叹息,道:“今日我出宫,就是为了劝说我父亲,请他赶紧离开这里,虽然不应该,但为了君实,就算隐姓埋名,忍辱吞声,也要活下去……”
明皇后说罢,一把抓住阮阮的手,“太后她疯了,她为了讨好金人,将宫里的古玩,书籍,甚至是祭天用的礼器,都要送给金人。而且,她还列了名单,那名单上有乐工、医官、翰林院画师,甚至……甚至杨福佳,李长袖,花奴,心儿……她统统要将她们送给金人……”
楼下惨叫声渐渐低了下去,曹不休站在人群中间,握紧了拳头,他缓缓弯身,对拉着他衣裾的学士说了声:“放心。”
学士眼角沁泪,无力松手。
曹不休慢慢帮他合上了眼睛,触手全是腥红。
阮阮心头,堵得说不出话来。
“我对她来说,就只是君实的母亲,若不是因为君实,怕是我也会在她的名单上……”明皇后惨笑,“我虽是她推荐给官家的,可是生君实那日,她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不就说明我在她心中的位置了么……”
有些话,一旦挑明,便连朦胧美都保持不了。
可就在这残酷世事摆在面前时,阮阮无比惆怅,想起了今上。
世人都说他坏极了,可是那日在君实与明皇后之间,他选择了明皇后。
今上与太后,两宫失和,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所有人都指责今上无礼,不敬生母。可那日,太后火烧福德殿,他却是拼了命地往福德殿跑。
太后问:“官家救我,是不是怕天下人的指责,说你逼死自己的母后?”
今上反问太后,“母后既知道自己言行,会给儿子带来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太后不语,阮阮却听到今上在转身后,极低地说了一句,“如果您也不在了,我便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我身上留着您的血啊……”
可惜,他的话,太后并没有听到。
原来,两宫相争,今上看着强势,其实他早就输了,毕竟谁先心软,谁就落了下风。
作为儿子,他第一个感知到了母亲隐藏的心思,他曾试着改变,试着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个明君,压制住自己的母亲,他也曾通宵达旦批阅奏章,也曾夜招重臣商讨国事。
可是,他失败了,他发现自己终究不是一个强者。
重压之下,他崩溃了。
他纠结,痛苦,并在这种情绪里越陷越深,最终不能自拔,只能自暴自弃。
“阮阮。”明皇后突然握住阮阮的手,随后在袖下将自己腕上的玉镯除了下来,给阮阮戴上。
阮阮大惊,向她推辞,却听她说道:“帮我救韩玦和君实,我曾利用过韩玦,是我对不起他,我知道他的心思,他自幼在宫中长大,最希望的就是出宫,而把君实交给他抚养,我是放心的。”
阮阮于心惊胆战中,又听她说道:“从明日起,太后会将地窖里的黄金八万两,白银一百四十万两,并衣缎五万匹,分四日送去给金人,到时宫中必定忙乱无比,这是将君实和韩玦送出宫的最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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