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站着的,恰是那打媳妇的连登。这郎君依旧是模样憨厚,逢人带笑,与半年多前相比,倒是白胖不少,想来多半是那朱芎草起了效用,令他身材发福、性情温和。
而立在他身侧的,则是连登家的娘子。周桃萼眯眼细一打量,见那妇人虽怯弱了些,但身上面上并无伤痕,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再看右边,一袭华服,坐在那儿手捧茶盏的,正是那狗皮膏药似、阴魂不散的陈泼三。
周桃萼蹙起眉来,再顺着他足下靴履往下一瞧,便见地上横卧有一纤弱少女,柳眉花眼,依旧如昨,正是先前中毒的抱香娘子。只是抱香如今这身上,却是裙衫破碎,隐隐可见鞭痕累累,也不知是被何人打得气息奄奄,昏迷不醒。
眼前种种,竟与昨日仿佛无异。她自以为救了人性命,可却只救得了一时,救不得一世,如何算得上真正的医者?
周桃萼紧紧抿唇,连忙快步上前,蹲在那少女身侧,先抬手探了探鼻息,接着又诊视脉息,口中则朝着陈泼三问道:“抱香乃是被何人打伤?”
周桃萼虽遮了口鼻,但这白嫩肌肤,娇艳眉眼,全都显露在外。陈泼三见了,怔怔然竟一时失言,周桃萼问了两回,他才堪堪回神,不敢置信地指着她道:“陶二,你、你竟是个女子!”
他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皆是一惊,齐齐朝着桃萼望去。似那陈泼三,虽是惊异,却还不曾有所动作,而那连登听了,先是眯眼一瞧,随即竟气得跳脚,指着桃萼大怒道:“骗子!这厮是个骗子!”
他揣着袖子,瞪着大眼,用方言骂骂咧咧道:“操恁娘的,是个没把儿的,从前也是唬我的!原还想让你这甚么陶神仙,给俺婆姨瞧瞧怎么下不来个崽儿,谁曾想是个诓人骗人的蠢妇人!”
连登骂了半晌,本欲离去,却又惦记起先前看病的银钱来,磨蹭着不走,想要撒泼耍赖,要回治病的银钱。车焜见状,嫌他生事,心中不耐烦起来,登时长剑出鞘,寒光乍现,那连登见了,吓得屁滚尿流,双腿发软,只得忍下憋屈,带着娘子匆匆离了药局。
堂中骤然乱成一团,周桃萼却置若罔闻,只吩咐榆荚跟自己一块儿使力,将这纤弱的抱香娘子一路扛到了卧房里来。车焜原本还想跟随入内,但一听周桃萼说要给抱香脱衣搽药,也心知不合礼数,只得与江栾一同守在门外,附耳偷听房中动静。
周桃萼秉起灯烛,寻来伤药,又唤来榆荚一同,细细为那抱香娘子涂抹药膏。半晌过后,那榻上少女,渐渐缓过气儿来,睫羽微颤,慢慢睁开了那一双我见犹怜的水杏眼儿。
这少女见了桃萼之后,先是一惊,随即微微嗫喏着,欲言又止。
桃萼见了,心知她定然还有些紧张惊惧,声音不由放柔,轻轻唤她道:“抱香,别怕。我是陶二。先前你中了马钱子的毒,是我救的你,如今你受了鞭伤,又是我救的你。”
她稍稍一顿,又无奈笑叹道:“虽是缘分,可我宁愿没有这等缘分。”
抱香闻言,眨眼泪落,身子一松,心上立时与她亲近许多。桃萼起身,给她斟了碗热茶汤,眼瞧着她咕咚咕咚地饮尽茶汤,心生怜悯,又弯下腰身,附在少女耳畔,对她低低说道:
“可是那陈泼三打的你?你不用替他瞒着,如实跟我说,姐姐定有法子治他。”
抱香稍一沉吟,这才蹙着柳眉,哑着嗓子,弱声泣道:“是三郎与三娘子,一同鞭笞的妾。”
言及此处,她有些犹疑不定,又看了桃萼两眼,抿了抿唇,这才下了决心,细声说道:“妾本是北周人氏,幼时被人拐到了南边,之后又被卖到了三郎手中。如今袁家军收复了归义,三郎却……却仍偷偷私通金人,实乃卖国求荣!妾瞧不过去,便婉言相劝,可三郎却说妾失了本分,合该好好管教……”
桃萼闻言,心底明白过来。想那陈泼三,先前就举荐她去给四狼王解毒,说甚么是为了银两,如今想来,多半是私底下早有勾连。
她眸光深沉,直直盯着抱香,并不急着为她打抱不平,只又挑眉问道:“抱香,你一口一个三郎,可是对那袁泼三仍有情意?”
抱香一怔,却是不曾料到她有此问。
少女咬唇,螓首轻摇,哀哀说道:“嫁鸡与之飞,嫁狗与之走。出嫁从夫罢了,谈何情意。”
桃萼又提高声量,冷冷问道:“那陈泼三若是因叛国谋逆之罪,受了千刀万剐之刑,凌迟三日,割三千三百刀,你可会为他求情?”
抱香闻言,不由愣住。
融融烛火之中,少女神色变了又变,半晌过后,终是狠下心来,咬唇泪落,恨恨说道:“妾断不会为他求情。妾被打得半死之时,又有何人,为妾求情?又有何人,不将妾当畜生,当妾是条人命!”
桃萼闻言,不由缓缓笑了,轻声说道:“好,此言甚慰!须知人是救不得的,人只能自救。”
她如今也看明白了。她救了袁骠骑,却反倒惹火烧身;她救了檀仪,檀仪却仍是香消玉殒;她给连登下了朱芎药,那连登虽性子温和了、人也力气小了,但那深深浸润在骨子里的男尊思维,却是断然不会因此改变。
药到,虽可病除,可却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这抱香娘子若是愚迷不悟、不肯自救,那桃萼便只会医她的皮肉之伤,断不会救她于水火之中。
周桃萼替她掖了掖被角,稍稍侧身,转而朝着门外扬声清道:“车焜侍卫,江祭酒,二位大人偷听够了没?堂外正有个叛国贼,你二人捉还是不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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